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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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后吟社时代的元初诗坛

征诗活动之后,关于月泉吟社其他大型活动的记载,在文献中就再难发见。这也许与主要组织者及经济赞助人吴渭在此后不久即谢世有关,相隔不到十年谢翱又在杭州病逝,吟社主盟相继零落,活动想必大受影响吧。不过经由诗社而传递倡导的诗学精神,在后辈诗人那里却并未消散。诗社中中坚力量实属谢、方。谢翱诗奇丽恢诡,参入中唐,后人以为“元诗所以一变乎宋者,谢翱之功也”谢肇淛:《小草斋诗话》卷二外篇上,收入张健辑校《珍本明诗话五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0页。,所注重的是其力矫诗弊的新变意识。方凤“尝与闽人谢翱、括人吴思齐为友。思齐则陈亮外曾孙,翱则文天祥客也,皆工诗,皆客浦阳,浦阳之诗为之一变”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方凤传》, 《宋濂全集》,第2266页。,可见吟社主盟俨然已成为地域诗坛宗主。实际上“为之一变”的也不仅仅局限于浦阳。自方氏“开风雅之宗”后,“由是而黄晋卿、柳道传皆出其门,吴渊颖又其孙女夫,宋潜溪、戴九灵交相倚重,此金华诗学极盛之一会也”朱琰:《金华诗录序例》, 《金华诗录》卷首,乾隆癸巳刻本。,而这一脉络更已由元及明,蔚为大观了。

方凤弟子黄溍曾述及婺州诗学渊源。就浦江邻县义乌而言,黄溍以为“吾里中前辈以诗名家者,推山南先生为巨擘。傅君景文、陈君景传,其流亚也”黄溍:《绣川二妙集序》, 《全元文》卷九四〇,第29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94页。。山南先生即刘应龟,高中吟社第五名,评语还特别引录了他另外两联,以为“律细韵高”“夐未易及”。而景传为陈尧道字,其诗入选第八名。可以说,吟社诗人实际构成了义乌诗坛的核心。至于年辈稍后的诗人,黄溍称:“始予弱冠时学为诗,同郡柳道传、王申伯、陈茂卿、方子践、子发皆以能诗称者也。柳初效粤谢翱,后自成一家。方受学尊父存雅先生,而杂出于谢。陈与谢不相识,乃酷似之。”黄溍:《书王申伯诗卷后》, 《全元文》卷九四三,第29册,第131页。方樗、方梓传承方凤家学,同时旁参谢翱。元蒋易所编《皇元风雅》卷三〇录陈茂卿《花石行》一篇,全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与《将进酒》出,黄溍称之与谢翱暗合,不为无据。

黄溍本人是刘应龟的中表子侄,早年多受刘氏教益;弱冠以后又从方凤学诗,有转益多师的长处,受吟社诗风浸染也更深。他前期作品中五律较多,与元人的习惯颇有差异。胡应麟即指出:“元人力矫宋弊,故五言律多草草无复深造。”(《诗薮》外编六“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1页)这些作品大多是与吟社成员的唱和之作,表现出好尚的趋同性。他的古体作品学习晋宋,有大小谢幽峭之趣。在诗学主张上,他曾诲示王袆,提出“诗贵乎平实而流丽”王袆:《练伯上诗序》, 《王忠文公集》卷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51页。,平实即内容的中和平正,流丽即语言的流畅清美,这与方凤的看法近似,更符合元诗的时代主潮。

柳贯也是吟社诗风熏染的重要后学,“执弟子礼于同里方先生凤、括吴先生思齐、粤谢先生翱。三先生隐者,以风节行义相高。间出为古文、歌诗,皆忧深思远,慷慨激烈,卓然绝出于流俗。清标雅韵,人所瞻慕。公左右周旋,日渐月渍,不自知其与之俱化也”黄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 《全元文》卷九六五,第30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页。。柳贯所存六卷诗歌中,前三卷都是古体,可见他并不拘泥于晚唐近体。七古中他对李、杜、韩都有汲取,阔大与奇崛并存;五古多得力于魏晋。他不认同宋调以才学为诗的倾向,“诗成置我江西社,兔苑梁园隔几尘”柳贯:《春尽日雨中宴坐次刘士幹宪史见贻之作》其二,《全元诗》第25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81页。,充满了对堆垛典故习气的不满。但是对于宋诗劲健的句法也不全然排斥,“老不废诗,视少作尤古硬奇逸而意味渊永”黄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 《全元文》卷九六五,第30册,第110页。

至于吴莱,因为是方凤孙婿,所承诗教更为真切。他的作品以乐府歌行体为多,才气纵横,以杜、韩为宗,故而胡应麟称“吴立夫学杜大篇,气骨可观,而多奇僻字”。不过他壮岁早逝,诗境未及淬炼,负气逞才处也不免粗豪之失,但在元诗中已称鹤立,“元诗靡弱,自虞伯生而外,唯吴立夫长句瑰玮有奇气。虽疏宕或逊前人,视杨廉夫之学飞卿、长吉,区以别矣”《带经堂诗话》卷四纂辑类,第96页。。吴莱重视古体也与吟社诗人互相交流有关。吴莱自称:“始予弱冠,时从黄隐君游。隐君讳景昌,字明远,世为婺之浦江人。自幼敦朴而开悟,及长益通五经、诸子、诗赋、百家之言。岩南公尝一再携予诣隐君质《春秋》。”吴莱:《田居子黄隐君哀颂辞》, 《全元文》卷一三七二,第44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74页。吴莱《古诗考录后序》则明确说“予尝从黄子学诗”,见《全元文》卷一三六七,第44册,第72页。这位由方凤带领吴莱前去受教的黄景昌,就是征诗活动中的第二十五名“槐窗居士”。黄景昌“长从方凤、吴思齐、谢翱游”“以古人论诗主于声,今人论诗主于辞,声则动合律吕,可以被之金石管弦,辞则文而已矣。乃集汉魏以来诸诗,各论其时代而甄别之,作《古诗考》”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黄景昌传》, 《宋濂全集》,第2266页。。吴莱曾去信与黄氏专门讨论此书,又为之作后序。他们之间的切磋影响,较然易见。

当黄溍、柳贯、吴莱等活跃于文坛时,元诗主体风貌已然形成,“虞杨范揭”四家称名于时,宗唐崇古的诗学观点渐次获得时代认同。从仇远提出甚获方凤认同的“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方凤:《仇仁父诗序》, 《方凤集》,第64页。,到杨载主张“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以唐为宗”王袆:《练伯上诗序》, 《王忠文公集》卷二,第51页。,大约也正是吟社活跃到元诗兴盛这一时段。从元诗发展的时序来看,元初的南方诗坛,基本处在江湖诗风的笼罩之下,“宋元之际的诗人,大多早年都受到江湖诗派的影响”“如果不是元一统天下,可以预见南宋诗坛上江湖派必将‘一统江湖’,成为人数众多、压倒一切的主流派”《元诗史》,第334、337页。。南宋与金南北分峙,造成了翁方纲所称的“程学盛南苏学北”的不同文化景观。元初的北方诗坛大抵沿袭金源一脉,“诗人多学坡、谷”元好问:《赵闲闲书拟和韦苏州诗跋》, 《金文最》卷二五,光绪乙未江苏书局重刻本。。但是即使如此,其时的北人代表如王恽就已主张金诗“直以唐人为指归”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 《全元文》卷一七六,第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页。。正如邓绍基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南渡后的金诗以唐人为归,那么与金代斯文一脉相承的蒙古王朝和元初诗坛,也就归于唐音了”,或者说“元初诗坛出现了宗唐呼声”。与南方宗唐的趋向类似,“从王恽传递的消息到卢挚、刘因的创作实践,诗歌宗汉魏晋唐的风气就在北方文坛上出现并形成了”邓绍基:《元代文学史》第十七章第一节《元诗宗唐得古风气的形成及其特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3页。。尽管南北诗风的发展具有不完全同步性,但是至延祐时期元诗南北融合的进程基本完成,以元诗四家为主体的宗唐诗风成为时代主流。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角度而言,元诗体现了元人力图在唐音、宋调之外,别辟蹊径的诗学努力方向。近体宗唐、古体崇《选》的“宗唐得古”之风,是为元诗主体风貌。而吟社诗人们标举兴象,振刷江湖末学的纤薄浮浅,并通过后吟社时代诸人传递这一诗学精神,不正代表了元诗初音的形成吗?

如果我们不反对元人自我认同、以元诗有别于唐诗与宋调、而能自成一代文学的“元音”的话从一代文学之角度对元代诗歌特点进行归纳与体认,在元末明初的文献中即已较为普遍。坚定的元代遗民戴良在《皇元风雅序》中就提出:“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去风雅远矣。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九灵山房集》卷二十九,四部丛刊景明正统刊本)这是对元诗艺术成就的高度肯定,撇开其间的强烈文化归属意识不论,从对性情与议论的离合而言,实际上也可以看作对元诗宗唐整体风格趋向的追认。明初孙原理遴选元人诗作,纂成被四库馆臣称作“于去取之间颇具持择”的《元音》,其命名在诗歌认同上正不无与唐诗、宋调相颉颃之意。尽管诗人境遇不同,情怀各异,但是“其音节调度则未始有不同焉者,其可不类而辑之,以备乎一代之典也哉”(乌斯道《元音序》, 《元音》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04页),也体现了对作为“一代之典”的“元音”的整体认同。元人近体宗唐、古体崇《选》的诗学主张,藉手于一代诗作,以“元音”形式呈现出时代样貌。学界早前所论,“如果就局部而言,元代的作家中,也有继续坚持江西诗派的创作之风的,也有主张兼学唐宋的,但就整体而言,宗唐得古成为支配有元一代诗坛的潮流,因此元末人有‘举世宗唐’之说”(邓绍基:《元代文学史》第十七章第一节,第345页)正是对作为一代文学的元诗之整体艺术特征的高度概括。,那么月泉吟社诗“虽不逮唐制,若曰元初夫自为一代,有唐之遗风”田汝耔:《刻月泉吟社诗叙》, 《月泉吟社》卷首。。在元音形成的进程中,吟社诗人与有力焉。翁方纲曾说,“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石洲诗话》卷四,第150页。,用意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