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美学七问(阮义忠谈艺录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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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的文献档案

:在摄影史上几个大转向时期,有没有重要的批评理论出现?

:摄影一出现,倒是有一大堆争执它到底算不算是艺术的文章。不过最早探触到摄影美学上的问题的,则属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了。

米松(Léonard Misonne,1870—1943)是巴比松派摄影家中,相当特别的一位。这帧于1941年摄于比利时的作品《Das Anst》,和画家米勒的《晚祷》有着相同的宗教情操。米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动荡期间,像隐士般躲在乡下拍照,被埋没多年。1991年7月法国国家摄影中心(CNP)替他举行盛大的个展,终于肯定了他在摄影史上应该享有的地位。

他在《现代的观众与摄影》Charles Baudelaire.Salon de 1859〈II〉Le public moderne et la photographie,收在Curiosité esthétiques, l’art romantique(Garnier Frères,1962),页313—320。这篇文章里,谈到摄影的起源、摄影与绘画的关系,提到摄影对自然能做忠实而正确的“复制性”……他这么说:“摄影工业是三流画家的庇护所,而被这些笨蛋拿来误用。真正的摄影应与其他艺术相生相成,它应该作为科学、艺术、印刷术、速记的仆人,但更重要的是——摄影保持记忆的功用,它可以使那些废墟永远保存在我们回忆的档案里。但是,摄影不只应该记录外在世界,也应涉及不能触摸的东西,以及想象的范畴。”大致意译,节录此文之片断。

波德莱尔也提到,有人执反对意见相驳说,他这样不就混淆了艺术与工业的范畴了吗?而他这么回答:“人怎么可能混淆善与恶,个人的行动与群众的行动都是不同的,不可能混在一起。同样的,我们也不必担心摄影会把艺术与工业科技混在一块儿。”

波德莱尔在这篇文章中为摄影做了很多辩护,因为当时有人指责摄影的来临使绘画日趋堕落。他认为在他那个时代的画家们,越来越专注于眼睛所看到的世界,而不去绘他们所梦见的天地,这并不是摄影的罪过。因为,他认为摄影也不应只是去表现看到的世界而已:“能够用相机去表现想象与梦想的天地,可以说是一种幸福也是荣耀。”

曼·雷(1890—1976)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人物之一,举凡雕塑、绘画、摄影无一不精,然而却以摄影钟定其不可动摇的地位。这幅于1933年拍摄的作品,题名为“静物”。画面内以他的石膏塑像、闻名的摄影作品《泪球》和装置作品集合而成,完全反映了他在不同艺术领域的纵横跨越之才情。

总而言之,波德莱尔早就看到摄影的最大潜能,而在那么早就为影像表现勾勒出一个广阔的时空疆界。

:继波德莱尔之后,有没有突破性的理论文献出现?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在一九三一年的《文学世界》周刊里Walter Benjamin: Petite histoire de la photographie(1931),L’œuvre d’art à l’ère de sa reproductibilité technique(1936)。此二篇关于摄影美学的著作都收在法译本Benjamin合集卷2 Poésie et révolution(traduit par Maurice de Gaudillac. Denoël, 1971)。引用之页码出自法译本,以意译方式作部分节录。,就分别从摄影简史及摄影的科技性两大方向来探讨影像本质。他的这篇文章也谈到摄影与电影的不同表现,因此也经常被收录在电影美学的文献里。

本雅明的这篇文章之所以重要,全在他以现象学的观点去探讨影像与存在物的关系。我们先从他怎么由史的观点来看摄影表现好了。他说:“十九世纪的很多摄影作品,由于照相机科技上的粗糙,使它所记录的影像不能很真确地表达现实,因此产生了一种神秘性的‘氛围’(Aura)——看起来物体本身好像由内在放射出光线一般。在科技愈来愈进步之后,当代作品就已失掉了氛围的感觉。”

柯特兹跨越了摄影史上所有表现形式的疆界。这帧于1920年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拍摄的《情侣》简单有力地直入事件核心。他影响了布列松、布拉赛、卡帕……影响了摄影家去重新观看外在世界,影响了全世界的摄影走向。

像这种因科技缺憾而造成的影像特质,以卡美仑(Julia Margaret Cameron, 1815—1879)的肖像作品最为充沛。她所拍的人物几乎都展现出一股光晕。而本雅明认为继其之后的摄影家里,唯有阿杰特(Eugène Atget, 1857—1927)的作品有这般圣光。

换句话,本雅明认为一件理想的摄影作品,就应该具有这种“氛围”,把拍摄的对象透过光晕从它的物质性、经验界之束缚中解脱出来。本雅明不只就相机的科技演变论及影像的表现风格,也针对十九世纪当时在棚内拍摄肖像的手法,讨论到相机与对象之间的关系,并且论及桑德(August Sander, 1876—1964)的肖像精神,而举了歌德的说法“温柔的经验——主体与客观的认同”来诠释桑德尊重对象的态度。每当谈论摄影表现能力的深广时,他总是特别为摄影的地位大大重申一番:

“一般人在论战,总是绕着‘摄影美学是不是艺术’的圈子打转,而几乎没有人从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来考量——艺术到底是不是摄影。”原文是:Et certes il est caractéristique que les débats se soient obstinés à considérer l’esthétique de la photographie en tant qu’art alors qu’on s’est à peine intéressé, par exemple, à la réalité qui fait bien davantage problème, de l’art en tant que photographie.  本雅明的翻覆摄影与艺术的关系,我想,重要的并非只是在那层政治性之主从关系,而是在于影像image之本质是介于“再见”与“显现”之间。摄影的科技性让此两种形式以具体的经验模式出现,让人能触摸、掌握。这也即是说摄影艺术在本质上已是一后设的语言,而摄影影像正是在这点上以“质跃”(Sautequalitative)方式跨出传统影像之范畴外,同时又能穿梭自如地来回,此点引得罗兰·巴特将摄影影像排除在传统影像之谱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