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易》
上篇
《易经》(我是包括经传说的)这部书里头显然保存着好些不知名的第一流的心智的痕迹。不然,卜筮的书很多,何以偏是它被二千多年来第一流的心智迷恋着?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是的。但那可不必是一己身世的忧患,却必是对于人类的命运的忧患,那“未济终焉心缥缈”的忧患。
当我忆及这部经典时,很容易涉想起一些宽袍博带、道貌雍容的隐君子,冷静地而且远远地以慧眼望着人世。
“几点梅花春读《易》”,古人认为是很值得流连的境界,我也觉得是很可流连的境界。春,几点梅花,和《易》——这个连属恐怕不是偶然的罢?春是“万物滋始”的时期,几点梅花,是“万物滋始”的象征,而《易》的着眼处在生命。故曰,“生生之谓易”。
什么东西可以急,生却不能急。到要“催生”的时候,便已出了毛病。所以那“揠苗助长”的宋人成为千古的笑柄。读《易》使人感觉雍容,感觉冷静。
雍容,冷静,那不是“反革命”的另一种说法么?不然,不然。除了从一些别有见地的人看来,马克思总不能算是“反革命”的罢?然而是他能费十年的工夫在伦敦博物院的一个僻角里,一行行、一页页地写他三巨册的《资本论》。(那不是迥环累赘、夸大空疏的期月之间的演讲稿呀!)他的引证的繁博,分析的精细,便是拿考据做事业的人看了,也要为之咋舌的。这里所表现的不是雍容、冷静是什么?当时他为什么不潜回德国或在别国图谋暴动?
革命诚然少不了暴动,正如瓜熟之免不了蒂落。蒂落固是突然的、骤然的,但瓜熟却不是突然的、骤然的。同样,暴动固是突然的、骤然的,但革命的成功(据说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却不是突然的、骤然的。在瓜的生长里只看见蒂落的人不配种瓜,在革命里只看见暴动的人不配谈革命。
从《易经》忽然说到革命,似乎拉扯得太远了罢?不然,不然。易就是变易。革命就是变易的一种,以一个新的社会秩序易一个旧的。——终于归到易。而且,哈哈,革命这个名词还是从《易经》(革卦)出来的哩!
要把易理应用到革命上,要懂得革命是新生,要懂得生是不能急催、不能揠助的。
社会秩序原是活的,原是一个有机体;所以革命的“命”要当作生命解。只有创造新的生命才能革掉旧的生命。不然,革命只等于寻死。
创造新的生命,以一个新的社会秩序易一个旧的,那岂是病夫易室、贵人易妻那样容易的事,而急促得来的?
下篇
我已有十几年没温读《易经》了。近来因为张申府先生主编的《世界思潮》里屡曾提及它,引起我不少童年的温暖的回忆。我对这一经的印象特别好,因为教读它的先生不曾“朴作教刑”——这与教读《书经》的先生恰恰相反。
近来正是“异国晚秋”,既没有梅花,手边也找不到一册的《易经》,真是可憾的事。我每从记忆里搜罗,首先出现的是下面的一段:
这一段就“声情”和义蕴说,都是光焰迫人的。我从前很爱诵它,只为着它的“声情”。近来爱诵它,兼为着它的义蕴。很明显的,这一段是对于主持政治的人们的箴言,因为上文有“贵而无位,高而无民”的话。什么样是“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什么样是“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呢?我们可用现代的话解说如下:
反省呵!中国人!你们现在政治上所信奉的、所实行的是什么?你们觉得它是进步的吗?其中是否有抵偿了进步而有余的退步?你们觉得它是可以兴邦的吗?其中是否包涵着亡国的伏线?你们是否已得着正路?
反省呵!中国人!别尽管兴高采烈地种罂粟,收特税,借洋债,砍脑袋!
你们必得反省,为什么有些于信仰者个人自身绝对无利而能有大害的学说和主张,而他们非信仰不可?为什么有些于活动者个人自身绝对无利而能有大害的活动,而他们非做不可?这类人是否杀得尽,禁得绝的?把这一类人杀尽了,禁绝了,国家又将成个什么样子?反省呵,中国人!
二十二年九月写定
(原载《大公报·世界思潮》第59期,1933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