犷放雄健的壮美形态
从这种社会性、全民性的乐舞文化景观中,我们感受最强烈的是什么呢?简单说,就是一种“万舞奕奕,钟鼓喤喤”(张衡《东京赋》)的浩荡场景,以及从中显露出来的粗犷奔放、雄肆健朗的壮美文化形态。这是秦汉之际乐舞文化区别于其他时代乐舞的突出审美特点。
首先最强烈地震撼我们的,是该时代歌舞那种浑厚、苍凉、高亢、雄壮的“音响效应”。傅毅《舞赋》中有句曰:“动朱唇,纤清阳,亢音高歌为乐方。”即指出了汉乐舞以高亢为主的审美特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鼓的作用。汉代主要的舞蹈大都以鼓为名,如著名的“鞞鼓舞”“建鼓舞(003)”“盘鼓舞”“鼗鼓舞”等等,都是以鼓为主导乐器的。所以“鼓舞”堪称汉代乐舞的主要形式。除鼓之外,还有以铎、钟、磬、铃、钲等响器为道具的舞蹈,如“铎舞”“磬舞”等。通常,这些响器主要跟鼓配合使用,从而构成了以打击乐为主要伴器的舞乐声响效果。可以想象,当这些鼓乐响起,诉诸人们听觉的,该是一种多么高亢激越、铿锵有力、节奏强烈、恢弘雄壮的大声响!打击乐一般具有强烈宏壮之效果,而鼓尤其如此,所以,以鼓为主,伴以铎、钟、磬、铃、钲等响器的舞乐大声响,再同苍凉浑厚、亢扬豪放的歌唱之声交汇一处,其振聋发聩、惊心动魄的雷霆般大气势,确实是够壮美的。对此,当时人多有记述。《汉书·礼乐志》中有“殷殷钟石羽龠鸣”之句,班固《东都赋》中有“钟鼓铿鍧,管弦烨煜”之辞,张衡《东京赋》中有“撞洪钟,伐灵鼓,旁震八鄙,軯磕隐訇,若疾霆转雷而激迅风也”之语,曹植《鞞舞歌·大魏篇》中有“乐人舞鞞鼓,百官雷抃赞若惊”之叹……从这些描述中,不难感受到西汉歌舞追求宏大之美、壮伟之势的那种场面与气魄。
003 建鼓舞(河南唐河汉画像石)
其次,西汉歌舞的动作一如其声响,也一般显示出粗犷、劲健、迅急、有力的审美特征。在这方面,各种“鼓舞”为最典型。如“盘鼓舞”(004),舞人不仅要踏鼓,还要踏盘,其动作就容不得迟缓拖沓,慵懒无力。它必须表现为旋转、跨越、奔跳、腾挪、蹬踏、跃动等一系列“刚性”姿态。
004 盘鼓舞(四川彭县画像石)
汉代傅毅在《舞赋》中是这样描写“盘鼓舞”的:其少进也,若翱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擖合并。鶣燕居,拉㧺鹄惊,绰约闲靡,机迅体轻。……仿佛神动,回翔竦峙。击不致筴,蹈不顿趾,翼尔悠往,暗复辍已。及至回身还入,迫于急节。浮腾累跪,跗蹋摩跌。纡形赴远,漼似摧折。
这段文字描写了女舞人(即本赋开头所说“郑女”)独舞、群舞的情景。惟其为女舞人,所以句中免不了一些“柔性”描写,如“绰约闲靡”“机迅体轻”之类,从中不难领略女舞人动作的轻柔舒缓、飘忽娇媚之态。但她们又毕竟是大汉时代的女舞人,因此她们的动作姿态更多的是柔中见刚,婉而有力。从傅毅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她们的举手投足,旋动跳跃,确实让人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出似疾风、跃比惊鸿、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矫健之气和疾速之美。这是西汉审美文化特有的阳刚品格在女舞人动作中的反映。
男舞人的动作姿势就更是如此了。从汉画像石、画像砖资料中得知,“武舞”在当时是很发达的。这些“武舞”大都为手执武器的舞蹈,并以所执武器种类为舞名,主要有“剑舞”“棍舞”“刀舞”“干舞”“戚舞”“拳舞”(005)等,而其舞人自然多为男性,其舞姿也多呈劲健威猛、刚伟有力之形象。“剑舞”则剑拔弩张,“棍舞”则凶险激烈,“干舞”(即“盾牌舞”)则紧张雄峙,“戚舞”(执斧而舞)则横蛮勇猛,“拳舞”则抑扬骁勇,“刀舞”则威势逼人……总之,无一不透着一股犷野雄豪之气魄。
005 拳舞(河南南阳汉画像石)
需要一说的还有汉代流行的“长袖舞”“巾舞”。这类舞男子和女子都可表演,以挥舞长袖或双巾为特色。通常说来,这种舞蹈容易显得较为柔媚。但实际上,西汉以来的“长袖舞”“巾舞”,虽不乏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的优美造型,然而更多的却显露出一种狂放飞扬、健朗奋发的时代气息,反映了一种感性化、动态化的壮美文化精神。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舞蹈往往有建鼓、鼗、铙等具有宏大音响的响器伴奏,另一方面也因为其动作本身也显示出一种勃扬风发的力度美,即傅毅所谓“罗衣从风,长袖交横”(《舞赋》),边让所谓“长袖奋而生风”(《章华台赋》)等。“长袖舞”的基本舞姿就是左手抚腰,右臂上举,抛长袖高扬过头,再顺左肩垂拂而下,有时则是右袖高扬过头,左袖飘曳于地,左腿微曲而立,右腿向后蜷起,皆呈奔跃挥舞尽力张扬之势态。“巾舞”(006)动作皆进退迅速,奔跑奋力,矫捷激越,翩然壮观。
006 巾舞(河南南阳汉画像石)
舞人手舞双巾,使其在身体两旁上下抛扬,转环飘飞,或一手让长巾扭动翻飞,一手使长巾斜曳拖下;或右脚踏鼓,双手舞巾,一巾向右上方展飞,一巾向左下方飘扬。
再次,汉乐舞文化的壮美形态还表现在其“巨型化”场面与规模上。最有代表性的要数西汉始盛的“相和大曲”和“角牴百戏”。
“相和大曲”堪称汉代民间的大型歌舞曲。《晋书·乐志下》说:“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这说明相和大曲即起于汉代。该书又说:“凡此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这是说相和大曲原为清唱歌曲,后来加上管弦伴奏,配以舞蹈形式,就成了融歌、舞、器乐于一体的相和大曲。相和大曲的曲体结构复杂。《乐府诗集》卷二十六的“小序”说:“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所谓“艳”,即大曲之先的一段引子,算是一段舞蹈序曲。所谓“趋”和“乱”,有人说是两种器乐过门,伴有舞蹈,还有的说“趋”是形容迅急奔放的舞蹈步法的,而“乱”是形容演奏末章时众音鸣奏的声响的,二者均为歌舞曲的高潮部分。由此可知,相和大曲是一种有序曲、有过门、有主体、有尾声的大型歌舞形式,其结构俨然为一种歌舞剧,最适宜表现相对丰富复杂的现实内容。据《宋书·乐志》载,汉魏“相和大曲”传至南朝宋,尚存有十五曲,那么可以推断在汉代繁荣期它的歌曲数量会更多一些。这样,它在体制规模上就自然不同于一般的杂舞小曲,它显得要庞大、恢弘得多,所以,被冠以大曲之名是不过分的。
“角牴百戏”是西汉盛行的一种集乐舞、杂技、幻术、俳优等为一体的大型表演样式,类似今天的“艺术节”或“综艺大观”节目形式,但乐舞在其中仍为主角。张衡在《西京赋》中就记载了一次大场面、多内容的“百戏”活动。此次百戏演出共有五场,其名目分别是:“百戏”“总会仙倡”“曼延之戏”“东海黄公”“侲僮程材”。“百戏”主要为乐舞杂技节目,“总会仙倡”是仙人仙兽的歌舞会演,“曼延之戏”为模仿鱼龙巨兽的歌舞表演,“东海黄公”为以“黄公斗虎”为中心情节的歌舞戏,“侲僮程材”则为幼童在行进的车上奏乐跳舞、攀援倒挂的“戏车”表演。从这些内容可以看出,尽管角牴百戏的场次、内容、节目、艺种繁杂多样,但都以载歌载舞为主要形式,或者说,都以乐舞表演贯穿始终,可见舞乐百戏(007)。从张衡所记节目也可看出,以乐舞表演为主的角牴百戏具有大、全、多、杂、奇、险等特点。
角牴百戏之“大”,即场面大,规模大。仅张衡所记的“五场”演出机制,以及包括乐舞、倡伎、幻术、武打、杂技等节目内容,就足可想见其庞大的演出场面和规模。张衡描述说:“临迥望之广场,程角牴之妙戏。”(《西京赋》)《汉书·汉武纪》则记载说:“(元封)三年春,作‘角牴戏’,三百里内皆观。”
007 舞乐百戏(河南南阳汉画像石)
角牴百戏之“全”,即表演风格齐全,中外、古今、南北、东西,各民族、各地域的节目荟萃一堂,争奇斗妍。班固在《东京赋》中说:“四夷间奏,德广所及,僸佅兜离,罔不具集。”这里所谓“四夷”,即四方少数民族。“襟佅兜离”,即指各民族乐舞之名。“僸”为北夷乐名,“佅”为东夷乐名,“兜离”是西夷乐名。“四夷间奏”,“罔不具集”,表明四方各族荟萃京都的表演盛况。《汉书·西域传下》记载说,汉武帝为了招待四方来客,在京都举行盛大演出,“作‘巴俞’都卢,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牴百戏以观视之”。这里的“巴俞”,指四川巴俞地区少数民族板盾蛮的舞蹈,而“都卢”则指今缅甸一带的古国“夫甘都卢”人所表演的爬杆杂技。
角牴百戏之“多”,即节目门类杂多。“角牴百戏”从最初的武功杂技,发展到秦二世时的“角牴优俳之观”(《史记·李斯传》),戏乐歌舞性质渐强;至西汉,其歌舞杂技的表演愈加丰富;至东汉容量更大,几乎包括了当时各种表演技艺和节目类别,真正从“角牴”变成“百戏”。据张衡《西京赋》载,“角牴百戏”所演节目除以歌舞贯穿外,还包括扛鼎、角力、爬杆、跳丸、踩钢丝、钻火圈、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人兽共乐、百兽乱舞、象人幻术、吞刀吐火、戏车舞乐、驰马掷剑等品种门类,令人目不暇接。可以看出,“角牴百戏”已使单一的竞技表演综合为一种结构复杂、花样繁多的歌舞戏形式,其巨大的“综艺”场景是可以想见的。
008 象人斗兕(河南南阳汉画像石)
角牴百戏之“杂”,是指它表现了人与仙、人与兽相杂共处的奇异世界。特别是“总会仙倡”“曼延之戏”“东海黄公”三场尤其如此。凶猛的龙虎熊罴与美丽的娥皇、女英(帝尧的两个女儿)和平共处,鱼龙巨兽、龟蛇豹猿的歌舞戏乐,人虎相斗、人为虎杀的悲剧故事,这一切都显示着古人对人与仙、人与兽关系的理解与阐释,如“象人斗兕”(008)。另外,说它“奇”,说它“险”,则是讲“角牴百戏”有幻术之奇,杂技之险等等。
总之,汉代乐舞以其浩大壮观、眩人耳目的审美文化场景,鲜明地显示出一种感性盈满、犷放雄健的阳刚形态,壮美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