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失控（分）
5
书记担任我们班主任之前，我总过分地相信自己，主观认为学习成绩主要与自己的努力程度有关，而与外部环境的关系不大。书记担任我们班主任后，让我明白，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学生，除了学生自己的努力外，教师的水平、家庭的关心、教学资源安排、国家政策导向等环境因素都至关重要。同时，也让我明白，我们学校普通班与实验班的差距越来越大，我与实验班学生的差距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而且很难再追赶上。
书记现在是我们临时班主任，这就像一棵救命稻草，让我一度看到最后的希望。我多希望上级不给我们派遣新的班主任，就让书记一直当我们班主任直到初中毕业。尽管班级部分学生对他严格的，甚至略带粗暴的管理不适应——他个子虽小，却敢手扇任何一个不听话学生的耳光（他认为千年文化传承下来的“棍棒教育”有一定的合理性），从来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但我相信他是唯一可以拯救我以及我们班级的老师，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自己也说过，如果上级不委派新班主任老师，他有可能会一直担任我们班主任直到我们毕业。真是那样的话，他说他会用他自己的方法和意志来改变我们这个班级的学生。
现实告诉我，书记的话只是为了安抚我们动荡不安的心灵，为了不让我们胡思乱想和胡乱猜测上级的安排，而我只是过多地耽于幻想。他作为学校书记，关心的是整个学校的教学，是不会为我们这个全校数十分之一的普通班付出太多时间和精力的。就连学校的实验班建班之初，他曾也果断拒绝担任其班主任，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普通班。
书记前后只当了我们不到两个月的班主任，上级就为我们调来一位教语文的本科学历的年轻新班主任老师。新班主任面容白皙，还未完全褪去秀气和青涩，总是穿着整洁的皮鞋、西裤和衬衣，透露着佯装成熟的气息。他当时是我们这所落后乡中心学校唯一一位大学本科学历，且有志攻读硕士研究生的老师，学校许多师生都羡慕和崇拜他的高学历。
然而学生们对他的教学并不认可。他去年才从大学毕业，到学校的环境工作还不满一年；而且不是师范专业毕业，几乎没有什么教学经验可言。最让学生们难以接受的是，他的舌头似乎有一点缺陷，发音不准确，说话口齿不清。为此，学生们总在私底下嘲笑他，模仿他说话发音，把他的姓名陆拓改叫成“骆驼”。我不喜欢学生们这样叫他。
陆老师在讲台上常常思维短路，总是毫无征兆突然停顿几秒，甚至十几秒，让学生们不知所以。学生们都不大愿意听他讲课，只是碍于他是新来的班主任，以及书记一个多月的纪律意识教育起作用，才努力克制自己扰乱课堂纪律的冲动；但学生们有时也会忘记他班主任的身份和书记的纪律意识教育，而在他的课堂上随性讲话吵闹起来。
一天，学生们听他连续三节课逐句逐字讲《苏(他念shou)州园（他念ruan）林》，觉得实在枯燥无聊，课堂逐渐变得吵闹。他终于忍受不了吵闹声的时候，突然停下正在讲的课文，突兀地对我们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学生们不喜欢听课，却喜欢听故事，于是很快安静了下来。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一名老师，更没想过会来这所学校。我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大学毕业后，‘有关系’的同学要么去了机关事业单位当领导了，要么到律师事务所往律师方向发展了。我因为没‘关系’，求职不顺，最终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现在在考研，去年考研差了十几分没考上，但我会一直考，直到考上才罢休——必须考上才罢休。”他情绪激动地说到这里，又戛然而止，转而又突兀地回到课文中继续讲《苏州园林》。学生们又立马开始窃窃私语，说话声不减反增。
有同学问他大学为什么选择法律专业。他说我们国家的这个时代，学法律是很有前途的，他的同学们都“混得很好”，而他只是“运气不好”，没有“关系”——他总是强调这一点，才来当老师的。
他教学经验匮乏，在学生心中毫无威信可言，但他很快从其他老师那里学到了一些调教学生的方法。一次，我课间做习题忘记上厕所，休息快结束时才反应过来，匆忙赶去两百米开外的公厕，后来和另外两个贪玩的同学一起上课迟到。那节课恰巧是他的课，他当时怒不可遏，打了我们耳光。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打学生，我看见他的手一直控制不住颤抖。
我也是第一次被老师当作全班学生的面打耳光，自尊心受到伤害，逃课一下午表示抗议。要知道以前的班主任老师都视我如宝，绝不会打我耳光的。另一个家住学校附近的挨打学生，那天下午直接带上家长去向他讨要说法，家长扬言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说法，就要还回一耳光。他告诉学生家长，他刚刚失恋了，心情低落。他在大学时交往的女朋友因为看不到他的前途和未来，在纠结了大半年后，前一天彻底抛弃了他，而准备和另外一个由父母介绍的公务员结婚。了解到他打人的理由后，家长和学生都原谅了他。我也原谅了他，而且怜悯他。他从那以后再也不打学生了。
陆老师在这个学校没有归属感，一直在找机会和“关系”调回原来的学校。初三的时候，我们班与另外一个普通班合并，他趁机找“关系”调回了原来的学校。我念高中时，发现他就在我的高中校园里，而且整个高中三年一直都在。但我在高中学校和他没有再接触，我想，他那时也许还在考研，也许接受了教师这个职业，一门心思专心教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