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鲜活而隐秘的新娘

——关于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的《新娘日记》[1]

卡特琳娜，留在照片里的这个小女人，总是在明朗的笑意中透露着天真好奇、微妙的野性和难以捉摸的诡异。她的带笑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你，又有什么东西被她看穿了，或者说又有什么日常生活里的界限被她轻巧地戳破了。那娇小的脸庞、纤弱的身材，曾让很多误以为她是她丈夫的女儿，是个未成年的少女。纳博科夫在巴黎初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像洛丽塔，甚至邀请她去美国扮演这个角色……她写作，化名让娜·德·贝格出版的《图像》在1957年甚至被禁过。

她在很久以前写过日记。这一点连她丈夫都不清楚。要不是为了丈夫传记的需要，她可能再也不会找到这些旧记事本。就像一小串不起眼的钥匙，它们出现了，“法国新小说”历史的那些隐秘的小门窗，被它们打开了，一些令人惊讶的景象随之出现，让我们看到了那些“新小说”派重要人物日常生活的面孔。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与丈夫的隐秘生活，他给她的爱与自由、信任与偶尔的嫉妒，他们对世界的游历，她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那些快乐时光的分享。她的丈夫，就是阿兰·罗伯-格里耶。

有些事情会在冥冥之中相互呼应。当卡特琳娜的《新娘日记》中文版因南方雪灾而滞留在湖南境内时，她的亲爱的阿兰，在巴黎结束了人生旅程。罗伯-格里耶，这位被视为法国“新小说”旗手的作家，以其颠覆性的文学观念和大胆另类的作品实践在文坛掀起过富有戏剧性的巨大波澜，然而在其作品里却很难发现通常意义上的戏剧性，也很难辨析出其个人生活的影子，即便是在《重现的镜子》这样的自传性作品中也是如此，尽管他声称他“历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但这一次事情完全不同了。

这本《新娘日记》把新小说派地窖的盖板揭开了。那些深藏多年的绝少有人提及的私人生活场景，带着令人惊诧的光芒崭新出炉了。我们甚至可以想象，要不是心脏的原因，垂暮之年的罗伯-格里耶一定会非常激动。过去的生活竟然可以带着如此不可思议的陌生而又新鲜的味道在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重现眼前，于是他以一种温柔、克制而又平缓的语调写下了那封《给新娘的一封信》，并将它放在了这本书的后面，让人们感受到他对那些已然破碎了的往日时光、对自己的这个仍旧神秘的小妻子——卡特琳娜的深爱和难以言传的眷恋。

一切从1957年11月1日星期五，她在巴黎写下的第一句话开始：“阿兰像一个孩子心里充满了爱。”我们能预感到，一个与以往印象里完全不同的但又与“新小说”、与阿兰·罗伯-格利耶密切相关的神秘世界被开启了。“到了35岁还这样可有些傻（或者不如说你自己感到傻；你认为别人就是这样看待你的）。”这个卡特琳娜的坦率，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一针见血式的。“他跟我玩就像是在跟一个玩具娃娃玩。按照我们私下的‘契约’，他是我的主人，而我则永远是他可以支配的小女奴。但是，看来他自己倒越来越变成了一个奴隶：他满足我的任何意愿，像一条小狗那样跟着我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窥视我的反应。他总能找到一个借口来亲吻我，来抚摩我。他有了一个新的玩具，可以碰，瞧，欣赏，开心地玩；他的顽念得以放大。……但是他远不如他向我宣称的那样是个虐待狂。想到他可以让我痛苦——只要他愿意——这一点对他就足够了……他既想折磨我，又想抚爱我。担心会弄坏玩具，或者担心会让它太不高兴，这也许使他有所收敛。”

罗伯-格里耶的情感生活就像他的写作一样，不喜欢因循人们习以为常的方式，甚至有时就是个“性反常者”，至少也是对那种反常的性关系有着不一般的兴趣？熟悉其作品的人们或许还会联想到他中后期小说里不时出现的那些与性施虐有关的刺激而又不失寂静的场景，甚至可能会联想到他晚年作品《反复》中的那些任人摆布的女孩样的小玩偶。当然，也只有卡特琳娜能看到一向以冷静著称的作家罗伯-格里耶的另一面：一个“更有激情、更具感情的人。只不过，他隐藏得很好”。

从1957年到1961年，正是以午夜出版社为根据地的“法国新小说”开始取得节节胜利的时段。卡特琳娜记录了那些与胜利有关的一个个瞬间，“新小说”作家们的获奖，新作的出版，不断接受媒体的采访，四处举办讲座，还有研讨会，以及在电影领域的成功，甚至还有纷至沓来的商业利益……而比这些信息更有意思的，则是那些作家的日常言行。这其中包括她与午夜出版社传奇的缔造者兰东的暧昧关系，以及罗伯-格里耶基于反常性趣对她的某种纵容，她的好奇和被动，她的有些天真的游戏心态；罗伯-格里耶允许她去找自己喜欢的人当情人，甚至能耐心地听她描述过程中的一些有趣场景；他们在日本的时候还一同去观看不同风格的色情表演……这种开放度的夫妻关系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其另类的令人震惊的，而更让人吃惊的，则是他们彼此之间始终都是那么的信任。

通过她的文字，我们除了知道她是个容易疲惫的、偶尔虚荣的小女人，知道她跟阿兰之间因为“戏剧性”的缺失而产生的危机，而阿兰又是个很容易感伤的人，有时候甚至会“悔恨，沮丧，准备放弃文学”，“他对萨罗特的书不感兴趣”；还知道对于文学，她的眼光敏锐甚至尖刻；还知道她对兰东的毫不掩饰的失望，对让·热内为人的厌恶，对克洛德·西蒙的轻视，以及为什么那张著名的午夜出版社门前新小说家全家福里唯独少了米歇尔·布托。

这部日记不是为了出版而写的。因而她才会毫不设防地写下了自己的秘密、困扰、忧虑、反感，还有对周遭的人与事的真实评价。她或许从没想过这一切对于“新小说”的历史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也正因如此，现在看来她所记录下的一切才会显得如此的珍贵。

她是隐藏在罗伯-格里耶背后的作家，是能清醒地独立于阿兰以外的女人。她无意把日记变成持续地对日常之事的记录，因而才有了这部意外的后来的“作品”。日记里提到的很多人都已不在人世了，她的丈夫——那个了不起的跟她同样复杂而又温柔的阿兰也离开了她和他们的世界。她自己，在一如既往的自信中“平静老去”的卡特琳娜，也很老了，有一天也会死去。但是，她的为数不多的几本书将会继续活下去。这本新生的《新娘日记》，也会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日记的主角，那个名叫卡特琳娜的新娘，将会始终保持着她的鲜活而又神秘的青春。

注释

[1] 本文所使用《新娘日记》中的文字均出自[法]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新娘日记》，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