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卷3-序篇 考功
周王静二年(公元前826年),春正月。
冬去春来,终南山上雪融冰消,已有春意盎然。
转眼间,周王静登基已逾一年。去岁,先有五路犯周之难,又有大旱肆虐京畿,新天子的江山坐得如履薄冰。年关将至,尽管天下尚未太平,但眼看一年考功之期已到,周王静不敢有悖祖宗之法,在明堂召集众臣,以考功而论其行赏。
所谓考功,是自大禹以来,天子对群臣考核功绩的重要举措。依周礼,每年岁终之时,百官向其主官述职,由六卿向天子汇报,进而暂记其功过,是为小考。每隔三年,天子则大计群官,汇总三年功过,定官员之升迁赏罚,是为大考。
三公九卿之中,去岁居功至伟者,自然是平定了五路犯周之乱的太保召公虎。
钟罄响罢,周王静命礼官呈上铜鼎、铜簋、铜盘,把召公虎出关平叛的功业铭刻其上,供后人歌功颂德。这等待遇,乃是大周人臣至高无上的荣光,召公虎受宠若惊,称谢不迭,众卿大夫见召公虎得势,也争相向他道贺。
召公虎之后,周王静继续表旌随军出征的诸位王师将帅:
“大司马程伯休父,老当益壮,每逢战阵皆作先锋。其二子程仲辛、程仲庚亦颇有程氏遗风,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当记大功!”
“臣父子叩谢天恩。”程伯休父领着二子出班称谢,激动不已。
“下大夫师寰,以智谋多立奇功,履献奇谋,克敌制胜。其平函谷关,定焦国内乱,堪淮夷之叛,皆居大功。下大夫南仲,继承先祖南宫适之勇略,每逢陷阵,皆披坚执锐;每逢攻城,皆奋勇先登。二将更兼爱兵如子、训练得法,深受将士爱戴,亦当记大功!”
“谢天子恩典!”师寰、南仲亦出班称谢。
周王静大喜,对二人道:“昔日渭水退陆浑戎之犯,便得益于二将之智与勇也!今朝且记下大功,待三年大考稽功,定当再行升迁!”
“我等敢不用命!”师寰、南仲再拜稽首,悉皆告退。
其后,少师显父、少保皇父等,也因镇守潼关、洛邑,联络诸侯,各记其功。至于朝中自虢公长父、卫伯和、虞公余臣以下的诸卿大夫,也各有评判。另外,兮吉甫、仲山甫等大夫乃新晋拔擢,未满期年,暂不作功过之考。
考功已毕,朝门外已有各路诸侯使者云集,依此来拜谒周王静。
先是焦国下卿远道而来,代表新任的焦伯前来进贡。
去岁召公虎平定焦国内乱之后,老焦伯心力交瘁,无心恋栈,故而将实权交于世子,自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可他因爱妾和爱子惨死,终究害了心病,未过年关,便一命呜呼而去。焦国世子继承国君之位,为求天子锡命,便遣使献上焦国特产白璧三双,以告谢意。
周王静大喜,便命大宗伯王孙赐回敬焦国礼物。
自他登基以来,五路叛军便切断诸侯进贡之路,说起来,焦国还是第一个朝见新天子的畿外诸侯。
可焦国下卿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大宗伯王孙赐动静。
周王静面露不悦,低声道:“大宗伯,如何不赐回礼?”
王孙赐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求助身旁的召公虎,向他频频咳嗽示意。
老太保见状,亦是眉头紧锁,望向虞公余臣。
虞公余臣看在眼里,他如何不知这其中蹊跷?
按周礼惯例,诸侯来朝见周天子,天子自当回礼,且回礼往往是诸侯礼物价值的数倍,以示周王室恩典。然而,自国人暴动之后,大周财力已捉襟见肘。而自周王静登基以来,外有五路犯周之乱,内有大旱肆虐王畿,寅吃卯粮,国库早已亏空,又何来钱帛赏赐诸侯?
虞公余臣身为大司徒,掌管天下税赋,本应将实情如实相告。可他毕竟贪墨颇多,生怕天子怪罪,只得硬着头皮,出班奏道,“天子,府库之中,尚有昔日穆王天子西狩之珍宝,可赐焦伯。”
此言乍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对焦国诸侯而言,这无疑是莫大的赏赐。可对大周公卿而言,虞公余臣打起先王私产的主意,这般慷他人之慨,真乃国之蠹虫也。
可周王静正在兴头上,少年天子意气风发,众臣哪敢违拗?
召公虎不敢违拗,只得让王孙赐将穆天子西巡所获的白鹿、白虎皮各三张,相赠焦国使臣。
焦国下卿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地退出明堂。
不多时,又有卫士来报,说徐国国君派使者觐见。
“自徐偃王叛乱之后,还是徐人首次纳贡称臣!”周王静难掩兴奋之情,“速速有请!”
他毕竟是少年天子,十分享受各国来朝的感觉。可惜大周衰微,无力效法上古尧、舜、禹、汤、武、成等先王。否则,周王静定有大会天下诸侯,睥睨天下之心不可。
徐国使者上堂,献上淮夷国主首级。
周王静哪里见过这等血腥之物,吓了一跳,倒退数步。
徐国使者一阵窃笑,随之眉飞色舞道:“我徐君在洧水边大破淮夷,又率兵追杀淮夷败军,直至东海之滨。淮夷不敌,于是绑缚其国主而献降,徐君沸油烹之,以祭其父,并枭首送到镐京。”
周王静乍听闻淮夷国主已死,面带喜色,可又听闻徐翎如此残暴虐俘,又心中不快,颇有愠怒。
不过徐国使者早有准备,将徐翎的贡品献上,乃是珠玉、翡翠等淮水之宝物。
周王静无奈,只得收下礼品,又根据惯例,以三倍之礼回赠徐国。
那徐使满载而归,自然乐得笑纳,山呼万岁,转身出了明堂。
随后,门外又有晋国使者来到,召公虎认得出,此人正是赵氏君主乃是赵札,此时官拜晋国下卿。
根据周礼,晋国属于中等规制之国,故晋国可以设立两个卿士,其中上卿由周王室任命,而下卿可以由诸侯国君自己任命。赵札本就是造父的嫡系,赵国遭逢赤狄之乱后成了晋国附庸,彘林一战他颇有功勋,故而晋侯便提拔他为下卿。
赵札献上晋国特产的白壁,还有此役与赤狄战后缴获的战利品。
召公虎向周王静介绍了赵札,说他是造父一脉的后裔,及彘地之时勤王等事迹。周王静感念他的功业,对赵氏和秦氏对大周之忠纯大为赞赏,赵札连连拜谢。
半个时辰后,又有使者来到,乃是随侯派下卿觐见。
随国使臣递上随侯进贡之物,此外,还代为楚子熊霜进献包茅和桃弧棘矢。
众卿不由惊诧,自从周昭王南征不复之后,楚国就和大周彻底撕破脸皮,不再向周天子进贡称臣。而这祭祀缩酒用的包茅,以及珍贵礼器桃弧棘矢,便是楚国最重要的贡品。此次楚子熊霜尚未派使者同行,但其通过随国进贡,也足够表示出归服大周的诚意。
周王静大手一挥,又给出双份回礼,分别赐给随侯和楚子熊霜。
就这样,一日之内,各路使节纷至沓来,朝觐至黄昏才结束。
周王静很是得意,又下令举行“燕礼”,好好款待四方来使,尽欢而散。
接待四方诸侯特使,受其贡赋朝拜,对君王而言自然是件快事。可随之而来的,是愈发拮据的大周财政。这些诸侯国所晋献之物往往价值有限,可周王静碍于大周颜面,回赠的偏偏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如此下去,大周国库很快就要告罄。
更糟糕的是,旱魃未去,镐京上空依旧烈日高悬。大旱肆虐京畿,已逾期年,致使百谷不生,沟渠枯涸,农事荒废,大周国库中积存数十年的余粮,也难再支应三月之用度。这场旱灾百年难遇,非但没有消散迹象,反而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去岁炎夏,周王静曾沐浴焚香,在社稷坛焚稿祭天,宣读罪己之诏。
只可惜,天公并不作美,任凭周王静如何批判己身,天空依旧万里无云。眼看国库的存粮已撑不到秋天,倘若今年春耕再误,那大周难免要向诸侯借粮,是为“籴米”,对于年少气盛的周王静而言,如此实在有失国体,那可是下下之策。
“众卿,今仓廪空虚,霖雨不至,谁能献上良策,余定重赏!”周王静的语气颇为无奈。
一时之间,朝堂上众臣皆束手无策。三公望向九卿,九卿看向僚属,皆无人应答。
虢公长父始终沉默,这时却起了害人之心。他不怀好意,假意出班奏道:“禀天子,去岁太保提拔二位布衣大夫,言其乃当世之大才。今天子愁忧,不知他二人可否有何良策?”
虢公长父自矜贵胄,对布衣大夫嗤之以鼻。此计既可让兮吉甫、仲山甫出丑,又能使召公虎难堪,可谓一举两得。可他如何想得到,其本意讥讽的两位新大夫,竟然真的各怀良策,足以让君王开颜。
兮吉甫并不谦让,出班便问周王静道:“天子,可曾听过‘雩祭’之事乎?”
“雩祭?”这是个生僻的字眼,非但周王静不知,朝中众臣也多未听闻。
“‘雩’者,雨有亏也。”兮吉甫解释道,“雩祭之礼,乃是古时天子、诸侯向天求雨之仪式。风乎舞雩,便可祈雨。”
“如此甚好!”周王静如今颇有病急投医之意味,“太祝,速占卜吉日,于镐京南郊设坛雩祭。”
见天子打定主意,虢公长父也来了兴致:“禀天子,臣听闻南国之巫甚灵,不妨向南人征求女灵,以主持雩祭?”
“如此甚好!”周王静不假思索,当即应承,浑然忘却昔日其父王受亲信卫巫之事。
兮吉甫已献祈雨之策,仲山甫不甘示弱,也起身奏报。“禀天子,微臣仲山甫另有一策相呈!”
“爱卿有何高见?”周王静面露喜色。
“禀天子,大旱虽虐,但大周倒不用担心无粮!”仲山甫胸有成竹。
“愿闻!”周王静露出期待的神色。
“兮大夫既然提议雩祭,则天子何不征发雩敛,以度难关?”
“雩敛?是何事务?”
“仲山昨夜翻看大周简牍,其中便有记载雩敛之道——依周礼,正雩之财用取于王室,而旱雩之财用则可敛之于民,谓之雩敛。”
“如此说来,大周可向国人敛收财用?”周王静兴奋地站起身来。
“然也!”仲山甫淡然道。
虞公余臣不明就里,便忙奏道:“天子,京畿本是大旱,朝廷借大雩敛民众之财,岂不是招人唾骂?”
“大司徒有所不知,”仲山甫笑道,“王室之雩敛,非为一己私利,而是借民财以购诸侯之粮,用于济困救乏也!他日待天子求得甘霖,良田丰收,仓廪充盈,便可还之于国人。”
周王静频频点头,便去问召公虎意见。
“天子,仲山大夫此策,倒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老太保出班奏道。
周王静再无顾虑,喜道:“甚善!余一人便开设雩敛,为国聚财!”
虢公长父见两位布衣大夫大出风头,心中颇有不平,于是又出班阻挠道:“天子,此时收雩敛,乃是趁火打劫,岂不与‘专利’之策等同?”
周王静被问及忌讳之事,一时发愣,又有了迟疑之意。
召公虎赶忙问太史道:“周礼所记雩敛之事,但大周此前可否有先例?”
“这……待下官去守藏室查询片刻……”太史挠了挠头,匆匆离去。
“倒不必麻烦,”仲山甫淡淡道,“成王七年、康王十四年、昭王九年、穆王廿二年,皆有雩敛之例……”
不多时,太史也从守藏室归来,其记载与仲山甫所言果然不差。
众人闻言,不由对仲山甫大加赞叹。别看这位布衣大夫貌不惊人,其过目不忘的本领确是可钦。
“甚善!”周王静拍案道,“成、康、昭、穆皆是贤王,既有先例,余不妨效法之。”
天子之意已决,众卿大夫各自分头筹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