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楼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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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贾宝玉:双手合十

贾宝玉:第一男主,出生时口含一块玉,贾氏家族寄予重望的继承人。从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尊重女性,平等待人,因不愿走读书中举之路,被视为行为偏僻,性情乖张的“孽根祸胎”。和林黛玉相爱,却娶薛宝钗为妻,后富贵云散,家道败落,因家族牵连而落难,被一群底层的女性搭救。

五台山上,方丈解开我头上的嵌宝紫金冠,拿下我箍在额上的二龙抢珠金抹额,问我:你真的决定要出家吗?

我说:是的。

尘世上的一切你都能放弃都能放下吗?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方丈拿起手上的刀,决定给我剃去三千烦恼丝。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住手,我不同意。忽然庙里像风一样刮进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她边往前走边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毫不起眼的平庸男人,要当和尚也应该是看起来没滋没味的他们,怎么会轮到有一妻一妾的豪华男人。这个平日的强势女人此时竟然那么温柔,转过头来,哀求我,我不再要求你发奋读书谋取功名,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的出家之事就在薛宝钗的胡搅蛮缠中夭折了。

每个人都以为我应该很幸福。像个傻瓜一样幸福。出生在大富大贵家庭,身边有大把大把的美女围着我转。金钱和美女一直以来是测量一个男人幸福与否的标志,很多男人穷极一生都在追求,而我不用打拼不用努力就拥有,若再说不幸福,就显得很矫情。

可我觉得我真的是一个悲剧。

我的悲剧从我抓周那天开始。

众所周知,我在抓周那天,弃象征着读书长进、升官发财的物件而不抓,专抓脂粉钗环等女人用品,父亲一气之下很不给面子地拂袖而去。其实这怎么能怪我呢?从我出生那天,就整日和奶妈丫环这些女人在一起,闻到的是女人身上散发的脂粉芳香,触到的是女人温柔绵软的身体,看到的是女人绮丽的衣衫和闪光的钗环,听到的是柔弱婉丽的说话声和叮当的环佩声,印象造成刺激,刺激唤起反应,当然要专抓女人的物品了。可父亲不去寻找这些客观原因,而是从此横看竖看都觉得我是不成器的东西,动辄就把我抓去揍一顿,每次都往死里揍,都不当我是亲生的。

每次父亲揍完,奶奶母亲丫环等女人们就把我搂在怀里安抚,父亲揍得我有多狠,那些女人就搂得我有多紧。在爱恨交织的环境里,我的性格变得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一样分裂,一面帅气阳光冠盖京华,另一面忧郁孤独寂寞空虚。一面尊重女性,和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她们谈理想谈人生,另一面却毫不顾忌地和我的丫环上床。

《红楼梦》第六回详细描写了我把丫环搞上床的经历,那一回叫“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早晨,袭人伺候我穿衣服,我懒洋洋地把手伸进袖子里,无意中触到一个软的像海绵一样的物体,当时我并没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而是在一霎那,想我碰到啥了?手感这么美好。袭人的脸却“哗”地一下子红了,她娇嗔骂:不要脸。我有些不明白,我怎么就不要脸了?可是袭人的红脸把我吸引住了,我从来没觉得脸红的女人如此美,不由看呆,袭人又说:看啥看?我说:你真好看。袭人羞涩地笑:你是贵公子也不能欺负人啊。顿时,我觉得她身上有根看不见的线,线头上系着我的手,我的脑袋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探入她的怀里。说实话,在这之前,我看过很多男女之情的闲书,晚上有时做梦都梦见我和面容模糊的女人在一起,有真真实实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最关键的时候袭人很犹豫,我说,你早晚是我的人。我的话在袭人听来,分明是在向她许下将来,袭人的意志被瓦解,像泥一样瘫了,像水一样化了。其实后来,我一直有一种不安的情绪,这不安的情绪伴随了很长时间,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把别人的一件宝贵的东西破坏了。

就像叔本华说的,每个人内心里都藏着一头野兽在沉睡。我想我心里那头野兽就在我把袭人弄到床上时醒来。当我的不安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忘,我的行为放荡起来。

我开始把握一次又一次的上床机会。我发现伺候我的丫环,都像鲜花一样随时随地等着我采,每当我把她们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一首诗:这/算不算/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我越来越有经验了。我不再像第一次和袭人缠绵时那样慌乱,不再轻易许她们未来,我只对她们玩柔情,比如给麝月篦头,比如让晴雯撕扇,一次又一次将暧昧的气氛推向高潮。

只有和女人上床时,我才为我的忧郁、孤独、寂寞、空虚寻找到出口,可是从这些女人身上下来的时候,我却又感到更大的荒凉。也就是说,无论我的身体多么欢呼雀跃地奔向她们,但我的灵魂始终站在原地。

若不是那个燥热的午后我趁母亲午睡的时候,和金钏调情出了事故,我不知道我还会胡闹到什么时候。其实那天母亲并未睡着,她跳起来打了金钏,然后把金钏撵回家,刚烈的金钏竟然跳井自尽,这事被贾环偷偷汇报给了父亲。我弄不明白的是,贾环怎么对我那么恨之入骨,千朵桃花并树生,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依然是兄弟,他为何要置于我死地呢?

我理所当然地又挨了我父亲的一顿死揍。那顿揍,是我有生以来挨得最重的一顿,害得我半个月没从床上爬起来。大观园里的女人包括我的奶奶母亲纷纷来探视,后来有评论曰:宝玉挨打是一次因多种矛盾纠结在一起而引发的大冲突大事件,其中心是封建叛逆者与封建卫道者之间的冲突。在这场尖锐的冲突中,真正站在宝玉一边的,不是在关键时刻喝令贾政住手因而使整个局面化险为夷的贾母,不是大呼心肝宝贝哭得死去活来的王夫人,不是表现出很有分寸的亲切而骨子里却冷若冰霜的薛宝钗,不是半是爱怜半是责怪的贴身丫头花袭人,而是那个情深意切深沉柔弱的林姑娘。试看宝玉被打之后,黛玉去探伤,半天,只有无声之泣,以及由万句言词化出的那句充满了痛苦与矛盾的简短的话:“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她,就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将心剖视给了宝玉,给了他巨大的体贴、慰藉与支持。

我忽然对这顿揍心存感激。

因为我找到了我的灵魂之爱。

只有黛玉把我当成一个世间最庸常的男人来爱。大家都知道,我一直讨厌读书,其实我讨厌的是我肩上的振兴家族的重担,若要振兴家族,就要考取功名,考取了功名,就要应付官场的尔虞我诈,就要“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党风喝坏胃”,这些都不是我擅长的。就像明朝的很多皇帝,他们有的喜欢书画,有的喜欢木工,我想若让他们做木匠或者书画家,他们会快乐幸福一生,可偏偏有个皇帝的职业,那只有一个结果:亡国。好吧我承认贾环是个读书做官的料,我只想做个平凡的小男人,可大观园所有的人却颠倒地想让贾环做个平凡小男人,让我读书做官,弄得我俩都非常痛苦。我曾经给很多人讲过一个经历,说有一次去给秦可卿送殡,途中在乡下农户歇脚,我看见二丫头抱着小兄弟同几个女孩说笑而来,我都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每个人听之都哈哈大笑,说我审美疲劳,喜欢又黑又壮的芙蓉姐姐。只有黛玉说,你可是羡慕他们过着半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简单生活?

我为我们两个人同样没出息,热泪盈眶。

从此我心里只有黛玉一人。

可我妈却不同意我和林黛玉的婚事。

我妈说,她不是你的正能量。薛宝钗才是。

想想那个正能量薛宝钗我就头大,她外表贤淑内心要强,曾经竞选过皇上的女人,以失败告终,遂憋着一口气,整日寻思着找个好老公出一口气,我想谁当她的老公可有罪受了,谁的本事能大过皇上?没想到竟轮到我这个没出息的男人。

我妈认为不听妈妈的话,结不了成功的婚。

我第一次表现出了我的坚持。我偷偷去找奶奶,奶奶是贾府说了算的人物。可是我妈棋高一着,去找我姐姐元妃。我的婚事演变成我奶奶和我妈的斗法。终于奶奶利用清虚观打蘸的机会,借我的婚事,严打了我妈,巩固了她一家之主的地位。

那些日子,我和黛玉简直要击掌庆贺了。可是我们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的支持者年事已高,她终有一天会比我妈走的早,于是结果让我和黛玉目瞪口呆,我和黛玉还没结婚奶奶就寿尽而亡,我妈不战而胜。

没了贾府最高领导人支持,我方溃不成军,但我想我这个当事人若坚持不投降,敌方也无计可施,可我不得不又一次佩服我妈王夫人的手段,她竟假意被我的痴情感动而同意我和黛玉成亲,暗地里却把新娘换成薛宝钗。于是洞房花烛之夜,我喜洋洋地掀开红盖头,看到了一张胖乎乎的脸。

我结婚那天,黛玉失踪,有人说她跳湖自尽,有人说她远走他乡。至此,我方全军覆没。

说实话,新婚之初,薛宝钗还是蛮可爱的。她喜欢照着镜子说:呀,老公,你看我又胖了。

我说:那你少吃点。

薛宝钗娇嗔地说:你应该说我不胖。

可我就是不爱她。

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没有人不认为我俩是最合适的男人和女人,竟然就启动不了灵魂里面最动人的那根爱情之弦。看来天底下唯有爱情是最说不了谎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是爱情的感觉,即使男欢女爱了,即使有婚姻了,也不是爱情。

黛玉走了,虽然身边有薛宝钗和很多女人在喧哗,我却又感到了灵魂的孤独。

结婚没多久,薛宝钗的夫荣妻贵心理果然显山露水,她开始整日唠叨,要我在家读书,争取考取功名,振兴家族。她还拿贾兰举例说明,你看人家贾兰,就不到处乱跑天天在家用功。

我最烦这个,本来我和薛宝钗的婚姻就不结实。我说:你看贾兰好,你跟贾兰过好了。我活的真是不耐烦,可是我更加恐惧死亡,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去五台山出家。

我的那次出家由于薛宝钗的出现,简直像个闹剧,她把我从五台山找回家后,果然不再唠叨,我的耳根终于清静,我在家侍弄花草,或者下厨房做做小菜的时候,这些在她看来没出息的行为,她也不再说什么,有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她很想指责我,可是话到口中,总能及时忍住,我都能听到像咽痰一样的吞咽声。也是,没出息的老公在身边总比失去老公显得有面子。再后来薛宝钗竟能在我侍弄花草的时候,兴致勃勃地看上半天,还能在我做出鱼之后,挑上一口放进嘴里,说说咸淡,甚至有一次我还听她在院子里和麝月聊天:你说像咱老公这样的不爱大家爱小家的小男人,是咱们的幸福还是不幸?那时,院子里的树叶与树叶之间漏下来的阳光,零零碎碎地撒在她不知是怅然还是释然的脸上。

身为一个一直幻想夫荣妻贵的女人,能这样改变思想和作风,就很不简单了。我以为我的生活从此就这样了——贾府的家大业大,只要我不沾黄赌毒,日子应该是能富贵到老的。

可谁能想到偌大的贾府说倒坍就倒坍呢?我的家族因得罪了皇上,被抄了家,大观园的女子或打,或杀,或卖。居住的贾府也被充公,我只好用我的私房钱租了个巴掌大的小院,带着宝钗和麝月搬了过去。

薛宝钗是何等高傲的女子,她没想到费尽心思嫁的王侯,竟然沦落到此等地步,遂整日在小院里像困兽一样团团转,我说,你歇歇吧,你不累我看着都累。她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又开始像念咒语一样唠叨了,说嫁给我不知道她有多后悔。她最终忧郁而去,我一点不意外。我身边就剩下麝月,我常常瞅着她呆呆出神,竟然是这个不起眼的沉默寡言的女人和我一直坚守清贫日子。

可是这样清贫的日子皇上也不准备让我过,我最终还是被家族株连投进监狱。我觉得我冤枉得很,我家族干一些让皇上看不顺眼的事的时候,我根本未成年。可我们那时候没有《未成年法》,有冤也没处申,看来我这辈子都要蹲监狱了。

转眼到了冷风刺骨的冬季,那天我缩在牢房里,把身边的稻草胡乱裹在身上还是瑟瑟发抖。我听见狱警在牢房外说:抓紧时间,别让人看见。我正羡慕着,不知道哪个幸运的人又有朋友家人贿赂了狱警来看他了。然后,我面前的牢房门就打开了,两个披着斗篷的女人闪进来。

公子。两个女人进门就抽泣起来。

别哭别哭,你们是谁?

两个女人摘下斗篷,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她们竟然是我的前丫环。一个是给我倒过茶的小红,另一个是因为一杯茶被撵出去的茜雪。

公子你耐心等待,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把我救出去。临走,小红和茜雪信誓旦旦。

我说,你们能惦记旧情,来看我我就很知足。若真有心,下次来给我捎件棉衣和食物。我根本不信,营救我要花费很多很多银子,要钻营很多很多部门,她俩小女子哪有那力量和那金钱,还不如来点实惠的。

棉衣和食物一直没有送来。

忽然有一天,我的牢门又被打开,狱警进来了,我的眼睛使劲朝他身后瞅,也没发现小红和茜雪以及我需要的棉衣和食物。我失望地重新坐进稻草里。狱警说:怎么,住舒坦了还不想出去?

我诧异地看着狱警。

这是你的免罪令牌。狱警从怀里掏出一个牌子,交到我手里。

真的是她俩给我跑的门路?

不,很多很多人。狱警叹息,你一个落难公子,以前得做了多少善事啊,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给你凑银子给你帮忙?连我都被一个朋友拜托。

你朋友是谁?

以前被贾府撵出去的丫环的老公。

我拿着令牌就跑,这破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了。

出去,小红和茜雪果然在等我,小红说已经商量好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不如先到二丫头家避避风头。茜雪说: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在去二丫头家的路上,历尽劫难,因为我的家族曾经得罪过的人都恨不得我死在监狱才好,他们纷纷带了人试图在路上逮住我,但小红和茜雪她们却策划得天衣无缝。每到一处,总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已经等着接应我了。她们根本无需语言交流,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我暗自惭愧,我一个毫无出息的男人,怎么会惊动那么多人?看穿着打扮,我能看出她们都不是富贵之家,她们有的甚至棉衣打着补丁或露出棉絮,但就是这些工农兵群众,人人都尽着微薄的力量,这股微薄的力量汇集起来拧成一股绳子,足可以撼天动地,别说搭救我这个小小的落难公子了。

一路上,我见到了很多人:

妙玉。拢翠庵的一个带发修行后来还俗的美女尼姑。

傅秋芳。一个我从没和她谋过面的女子。

良儿。曾经被王熙凤诬陷偷了大观园的玉,而被撵出的丫环。

两个红衣女。她们是袭人的姨姐妹,有一次过年,我去袭人家,有过一面之缘。

卍儿和茗烟。他俩当年一个是贾府丫环,一个是我的小厮,有次偷情被我发现,我不但没责罚他们,反把他俩放了出去。

玉钏。曾经是我娘的丫环,因为她姐跳井自杀,我心怀内疚,借她给我送汤的机会,低声下气地慰藉过她。

……

终于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村子。二丫头已经结婚,她和她老公打扫出西厢房,找出最干净的被子,我借居下来。

我一直有个理想,头顶草帽,握一把锄头,远离尘嚣过田园生活。如今我终于在乡下了,我以为我会很快像盐似的溶化进去,可是等寒冷的冬天过去,春天到来,二丫头一家开始春耕荒了一冬天的地,我扛着锄头跟着他们一家,才感受到我这个理想多么不符合现实,因为我还没到地头,就体力不支地歇了三歇,更别提翻地耪地等农活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只能四处乱逛来排解烦闷,再一次感觉我就是个废人,我的世界充满悲剧、苦难、而无意义。有一日,我在村前的山上,发现了一个破庙,我信步进去。在到处都是蜘蛛网到处都是灰尘的庙里,我竟然看到一僧一道在里面。他俩好像专程在等着我的到来,见了我,丝毫不惊奇。僧说,有缘人终于来了。

听了这话,我像等了很久似的,心倏忽静下来。我慢慢坐下,僧解开我的头发,此时我的头上已没有嵌宝紫金冠和二龙抢珠金抹额,他问我:你真的决定要出家吗?

是的。

尘世上的一切你都能放弃都能放下吗?

毫无眷恋。

僧开始给我剃三千烦恼丝。没有了薛宝钗的阻拦,刀特别干脆利落,我的发一缕一缕落下,此时我脑海里竟然出现了黛玉的模样。她曾经伸出两个手指,娇嗔地说: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

我双手合十,缓缓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