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企业视角看金融市场化演进中的银企关系

（一）金智科技

江苏金智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简称“金智科技”）创立于1995年，2006年，金智科技在深圳证交所上市，是一家从事电力自动化和企业级IT服务的高科技企业。

2000年，金智科技第一次改制，叫做“明晰产权”，当时的江苏省支持企业改制，希望通过江苏省高校的支持，培育出一些上规模的企业。第一次改制的结果是东南大学和创业团队各占35%和65%的股权。2005年金智科技第二次改制，东南大学完全退出，创业团队13个人占100%。因为当时很多校办企业都出了问题，很多大学原本为企业担保，结果由于企业运作方面出了问题之后，一堆贷款还不上，企业支撑不下去，破产的很多。教育部的思想是，高校只是孵化器，一旦企业成熟，就要推入市场。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当时东南大学（以下简称东大）的领导还是比较有远见的，在企业改制的时候不纠缠历史旧账，所以当时东大在“产、学、研”结合中是比较成功的模式。2005年东大完全从金智科技退出的时候，一共有3000多万元的现金回到了学校，学校可以用这笔钱再投入。当时创业的时候，如果没有东大的无形资产，金智科技也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好。但是单从资金投入来说，东大没有投任何资金以及房和地，这无疑也为以后的改制创造了条件。后来，连创业团队成员（教师）的工资都完全返还给了东大财务处，完全退出东大，进入市场。

创业之初，金智科技借助董事长葛兵在行业内的影响力，获得了银行的一些信用额度。IBM答应先把设备给金智科技用，3个月后再收钱。金智科技用最初的60万元科研资金（借来的钱），慢慢滚雪球，开始的时候一年也就是做100万～200万元的生意。随着资金的周转和利润的积累，慢慢开始有了银行授信。到2006年上市之后，银行陆续找上门来。因为对于像金智科技这样的高科技公司来说，上市不是为了筹钱，而是为了树立一个形象，创造一个品牌。上市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因为信息公开之后，税务机关不来查账了。上市之后，企业25%的股权释放出去作为社会公众股，13人创业团队仍然以法人和自然人身份控股75%，这75%的股份全部锁定3年，以保持创业团队的稳定。当然，上市是有门槛的，销售没有几亿元，利润没有几千万元，是没有资格上市的。

从规模上来讲，金智科技还不能算大企业。金智科技所在的这个行业一年大约150亿元的销售额，金智科技只有几亿元，但是并不存在融资难的问题，因为金智科技是上市公司，募集资金可以通过发行股票的方式，对银行间接融资的依赖程度低。此外，作为高科技企业，金智科技的利润率比较高，对银行的吸引力也比较大。目前，跟金智科技合作的银行有十几家，授信的银行有7～8家，授信额度一共3亿元。企业负责人表示，如果想贷，6亿元也没有问题。3亿元的授信额度对金智科技而言基本用不了，例如2009年基本上没有任何贷款。现在金智科技做银行承兑汇票的业务多一些，有5000万元左右，大量的授信是多余的。

金智科技作为专注于软件的高科技企业，并不需要占用大量的资金，不需要大规模贷款，需要的更多是智力的投入。因此，对银行贷款的需求并不大。2006年上市后，上市的钱都还闲置在那里。2006年搬入位于南京市江宁区的科技园区，其建设用的全部都是自有资金。金智科技的闲置资金中有5000万元是不能动的，以备不时之需。因为是高科技企业，金智科技的毛利润率高达30%，净利润率也有12%（高科技企业享受10%的优惠所得税率）。因为有非常富余的资金，金智科技即使利用银行贷款也不用走抵押和质押的方式，信用贷款就足够了。因此，对于金智科技而言，进一步发展的瓶颈是技术创新和市场壁垒。

（二）法宁格公司

南京法宁格节能科技有限公司（简称“法宁格”）成立于2002年，公司的主要产品是XPS挤塑保温隔热板，用于墙体的保温隔热；另一产品是生产这些隔热板的机械，二者比例大概各占一半。公司的此类产品达到了国际水平，产品出口到澳大利亚、中东以及东南亚等地区。法宁格原先是个贸易型企业，开始先做产品的贸易，后来才开始生产产品。2003年主要的投资人就是现在公司的老总，是独资的。开始的注册资本是150万元，现在是1000万元。

法宁格开始的发展一直是以自有资金为主，2007年开始建设新厂，需要银行贷款，合作银行是南京银行和工商银行。开始的贷款是少量的，100万元左右，2008年贷了900万元左右，其中700万元是用土地做抵押——原来是用老厂的土地，现在是用新厂的土地，2008年做的评估，2009年4月放的贷款，另外200万元信用贷款只有2个月期限，是法宁格老板用个人的股权质押的。此外，法宁格还用老总个人的房产抵押贷了187万元，老板房产的评估价格是300万元，贷款额打了6折左右。

银行给予法宁格的贷款利率在基准利率的基础上上浮20%，其中2009年200万元的信用贷款（股权质押）利率上浮了40%，老板个人房产抵押的贷款利率上浮了20%, 700万元的土地抵押贷款利率上浮了10%。法宁格发展的瓶颈其实也不是严重缺乏资金，例如2008年年底香港有个基金想投资入股2000万元，因为价格有分歧，法宁格老总放弃了。

（三）斯迈柯公司

南京斯迈柯特种金属装备有限公司（简称“斯迈柯”）成立于2003年，成立时注册资本是1800万元，目前注册资本5000万元。斯迈柯专业从事镍基合金、钛合金、铜合金、锆合金、钽合金、高级不锈钢及其压力容器的设备设计与制造，主要产品包括反应器、换热器、塔器、分离器等，广泛应用于石化、化工、医药、冶金、电力、电子、海洋工程及环保等领域，属于机械加工企业。目前，斯迈柯资产总额2.5亿元，2008年订单量为2亿元。

斯迈柯也属于高技术企业，毛利润率在30%以上，净利润率也在10%左右。因此，给予贷款的银行也较多，有农业银行、工商银行、建设银行、交通银行以及招商银行等。斯迈柯的资金来源主要依靠自身积累，流动资金也往往靠自己利润的滚动，但是由于公司是资金密集型的，很多原料都要从国外进口，国外厂商不见钱不发货，而且斯迈柯的生产周期又较长，所以资金占用比较大，因此必须借助于银行贷款。也就是说，立足于自身“造血”，但是也不得不从外面“输血”。

斯迈柯的国内订单生产能够得到20% ～30%的预付款，但是国外订单一般没有预付款。与斯迈柯合作的企业中，最讲诚信的是国外客户，虽然没有预付款，但是货到了立刻付款。银行也知道这些信息，如果斯迈柯的订单是国外的，那么就很容易得到银行的贷款，有时候一个订单就可以从银行得到订单金额80%的贷款。

（四）东盛金箔厂

金箔是个统称，具体有金箔、银箔、铜箔、铝箔，是一个特色产业。金箔生产在南京历史悠久，龙潭是金箔之乡，传统产业，有1700年的历史。我们的访谈对象是一家个体企业，这是一对夫妻双下岗后自己创业的，2003年1月成立。他们原来在南京的一个金箔厂工作，是市属企业。

访谈纪要：

我们夫妻俩都在那个单位，当时我们已经在那里工作了15～20年了，工作满称心的。2002年因为厂里觉得人多，要裁人，就把我们裁了出去。以调离的形式裁掉了。把我们安排到红花镇仓储公司，当时企业通过这种形式，避免了给我们做买断工龄和补偿等手续，减轻了他们的经济损失。名义上把我们调到那个仓储公司，在那里一天班也没上，就是过渡一下，实际上就是一个台阶。

我们开始创办时，是8个人，我们夫妻俩，外面又招了6个人，这6个人不是我们原来厂的人，最初投入了30多万元。搞这个需要不少本钱，当时原料便宜，83元/克，现在是210元/克。用这些钱买了3台机器，原材料。在我们住的村，建了一个简易厂房，通过街道部门协调，办执照等，我们自己架线建房，从零起步。

第1年，产值是100万～200万元，利润当时到现在一直是8%，因为竞争比较激烈。现在产值是800多万元，职工58人。运营过程中的资金来源全部是贷款。

我们创业时的资金来源全部是借的，亲朋好友及贷款。刚起步时，在农村信用社通过小额担保贷款，贷了5万元，后来10万元，现在是20万元。农村信用社担保的条件是，有相对固定的收入和稳定的职业，实际操作是公务员和教师。我们在机关找了人，为了扶持我们创业，给我们担保的。这个街道有30个公务员，也有做担保的。每个公务员可以贷5万元。第一次是通过机关公务员担保贷了5万元，后来的10万元和20万元是因为我们厂的信誉比较好，用厂房作担保贷到的。信用社在贷前调查时，觉得你有这个实力，信誉比较好。机关公务员担保时，是他的单位出证明说，这个人在此工作，年收入大于5万元，那么农信社就会给贷款。

后来有了新政策，扩大再生产时，是通过劳动部门贷的款。南京市劳动保障部门对于双下岗职工的创业有扶持政策，我们有再就业优惠证，第一年税收全免。此外，提供小额贴息贷款，借款人不用付利息，有指标限制，每人5万元。第一次是贷了10万元，第二次25万元。当时正是我们困难时期，这笔钱帮了我们大忙。贷1次，用2年，还完再贷，再用2年，最多可以贷4年。现在这笔钱我们还在用。贷款数额没有增加，我们有5个下岗人员，所以共贷了25万元。我们是凭着劳动部门的这个政策贷到款的，普通的企业是贷不到的，属于“创业扶持”。贷款中来自南京银行30多万元，当时南京银行叫做南京城市信用合作社，后来叫做南京商业银行。普通农民也没有这个优惠政策，即使他们在我们厂工作，也必须是城镇居民才行，现在失地农民也可以有。

厂房是自建的，有2000平方米，地是从村里租的，厂房租金交给村里。

农信社的20万元和南京银行的25万元，是我们现在的贷款总额，基本上够用了。

我们对流动资金的依赖性比较强。一张金箔是3.6元，一万张就是3.60万元，如果10天不走货，就是30多万元，此外还要继续生产，就会很困难。所以链条一断就麻烦。

这是一家典型的靠自己的一点技术白手起家，再依靠小额贷款逐步成长的企业。技术、市场需求、贷款资金，这几要素的综合才推动了创业的成功。其中，给予下岗职工的优惠贷款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银行为什么愿意给下岗职工提供这种小额创业贷款呢？原因在于，这种贷款实际上是由政府作担保的，一旦有什么不良的问题，政府需要为此承担责任，或者政府需要给银行某种补贴。对比之下，对于其他底层百姓或农民则没有什么贷款机会。当地也有一些村民办的企业，多是小作坊，根本贷不到款。

（五）小结

上述几个企业案例分别从大中小企业的不同角度反映了银企关系，具有一定的典型代表意义。金智科技是一个上市公司，主要依靠人力资本和知识产权取胜。创业初期，几个大学教师主要依靠借来的学校教师的科研资金60万元，以及借来或租用的相关设备，加上少量的银行信贷，几乎是白手起家干起来的。经过若干年的发展壮大，2006年企业成为上市公司。作为高科技上市公司，金智科技具有直接从市场融资的能力，而对银行间接融资的依赖程度很低。然而，这类公司对银行的吸引力也特别大，其合作银行有十几家，授信的银行有7～8家，授信额度3亿元，实际上这个额度基本是多余的。现在金智科技做银行承兑汇票的业务较多，有5000万元左右，因为这种承兑汇票业务的成本是最低的。

斯迈柯是一家大型民营企业，创业和经营主要都是靠自有资金和利润来滚动发展。由于其生产周期较长，资金占用量较大，下游企业的订单通常没有或只有较少预付款，企业无法利用商业信用来满足融资需求，而不得不先垫支资金进行生产。在此情形下，对银行贷款的需求比较强烈。但是，银行贷款往往只满足那些国外订单的部分贷款需求，因为国外订单的信用较好。对于国内企业订单，则往往无法满足，企业仍然要靠自有资金来运营。

法宁格是一家中小型民营企业，其贷款主要依靠企业土地房产等资产抵押，在扩张时期，这些抵押贷款无法满足需求，还要加上老板个人的房产作为抵押，才能得到进一步的银行贷款。此外，企业获得贷款利率通常都要在基准利率基础上上浮20% ～40%，融资成本较高。

东盛金箔厂则是一家小型或微型企业，如果不是当初得到公务员的信用担保贷款和下岗职工的创业贷款的支持，恐怕他们的企业不会存在，也不会发展起来。作为劳动密集型企业，主要依靠个人技术起家和经营，唯独缺乏的就是资金要素，有了后者，哪怕是很少的几万元启动资金，就能够把劳动者的技术转化为收益，使他们能够摆脱贫困，得以小康致富。

总之，不同的企业分别得到银行的不同待遇，表现为不一样的银企关系。最有市场地位的是那些上市公司或国有大企业，是那些不仅具有实物资产抵押能力，而且还具有股权抵押能力（或政府担保能力）的企业。银行贷款给他们是零风险，因此各大银行趋之若鹜，造成这些企业过分充裕的、根本是多余的贷款信用额度。这样的授权信用的过度滥用，还可能导致社会的流动性过剩。

至于一般的民营大中企业，则只能依靠自身的资产抵押能力获得银行贷款。他们没有很强的市场地位，既无法得到银行的授权信用，也无法得到商业信用的外部融资。因此，他们在金融资源的盘子里，只能得到很少的份额。这类企业的发展，主要依靠自身的资金和利润积累，内源融资远大于外源融资。在银企关系中，银行基本没有风险，而企业则经常受到融资需求无法满足的困扰，不得不为其较快的发展付出较高的融资成本。

对于绝大多数底层的小企业、个体户或农民来说，是没有机会得到银行的融资支持的。东盛的案例表明，对于这种底层民众，只要给一点融资支持，就能够有效地把他们拥有的技能和智慧激活，转化为他们的收益，其边际产出和边际消费就会比其他人更高。因此，对于这样的底层民众的融资支持所得到的社会效益，往往会比银行投入到上市公司之类的社会效益更大得多。这是作为政府政策所需要考虑的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