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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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旧人

之后,每隔12个小时,那个大夫模样的人便会跟着一个保镖过来一趟。

为了避免那个药剂出现严重的副作用,它的有效期非常短,也就半天左右。每次快到时间时沈教授就感到四肢渐渐有了一些知觉,看来那个药剂应该属于一种短效神经阻断剂,跟个别蜘蛛在捉到猎物后食用之前注射的防止猎物活动的毒药有些类似。

食物和水会定期送来,由一个住在隔壁的小姑娘喂给沈教授。沈教授床头还有个声控传唤器,每次他需要上厕所或者有其他需求时,只要大声说一句service,隔壁的铃声就会响起,然后很快那个小姑娘就会过来,小姑娘十几岁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沈教授曾想和他交流,只是她除了非常简单的词语似乎听不懂普通话,沈教授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她沟通。

被囚禁的第三天,那个医生模样的人又准时过来注射药物了。保镖站在门口,监督他执行。

“陈主任?陈秋平主任?”沈教授在他走近时小声问道。

医生虽然大半个脸都被口罩遮住了,但还能明显看出他的眼睛不自然的眨了一下,然后看向别处。

“真是陈主任?”沈教授没有放弃,继续问道。陈秋平是兰州大学附属医科大的神经外科主任,沈教授几年前曾经在一次生物医学研讨会上见过他,两人还曾经就生物电在神经元之间传输速率随传输次数增加而缩短的数学模型作过简短的讨论。

“我是水木的沈润啊。”

“我知道你是谁”,陈秋平垂下眼睑,尽量不去看沈教授的眼睛。他打开医药箱,熟练地拿出几种药物正要进行调配。

“陈主任,你怎么会替苏曼做事?你可是咱们国家神经外科的顶级专家,前途无量,为何要给苏蔓这样的无耻之徒做事,自毁大好前程?”

陈秋平的动作有所放缓,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沈润,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道:“沈教授,您不也是靠寄居在别人身体里苟延残喘吗?我儿子被她绑架了,自然领教了她的恶毒心肠,但你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之前也很好奇,你为何可以从一个不知名的画家华丽的转身成为脑神经领域的大牛,原来这般惊才艳艳的并非是无名之辈的沈润,而是30年前的天才少年季泽洋啊……”

“苏曼告诉你了……”沈教授苦笑道。

“若不是苏曼的话,我还一直对您很是景仰呢,没想到你原来是个靠夺取他人生命来谋求自己私利的贪生怕死之徒!”

沈教授用恳切的目光看着陈秋平,然后费力地挪动身体,露出压在屁股下面的一小片床单,然而却是依然用上身遮掩着,只从陈秋平的角度才能勉强看到遮盖处用血迹歪歪扭扭的写着“苏不可信,恳请换药,定当回报。”

陈秋平手上的动作稍微慢了几分,似是有所迟疑,但之后他依然用注射器抽取了调好的药物,“得罪了,沈教授。”

但在靠近沈教授的同时,他用极低的声音在沈教授耳边说:“药换了,我会找机会单独见你,希望你能给我不同的解释。”

晚上,沈教授没有睡觉,后半夜,他听到门外有很轻的脚步逐渐靠近。他睁开眼睛,看到淡淡的月光下,陈秋平站在他床头。他虽然还有些四肢乏力,但终究还是能勉强站起来了。他努力起身示意陈秋平,跟他一起到厕所内。

厕所里没有监控。

“我并没打算帮你,也帮不了你。”陈秋平的态度并没有比下午好上几分,“我不过想知道苏蔓的真实目的罢了。我儿子现在在她手上,我必须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是打算告诉你这些的。”

“其实我多多少少也猜到一些,”陈秋平似乎并不打算领情,“你跟苏曼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空有野心,没有技术,而你虽然有技术,没有侵吞其他人的成果,但你难道不是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吗?你为什么不跟她合作呢?干嘛非要把我这种不相干的人也扯进来?”

“看来陈主任对我颇有成见啊,”沈教授无奈地笑笑,“也是,你的指控并没错,我确实占据了沈润的身体,向上天又借来了这20年的生命。我也确实曾贪生怕死,只是,我现在被苏曼关起来的原因,你还是误会了。我并非想独吞这个有违天伦的邪恶技术,我现在已经想开了,我把之前用来传输记忆的芯片模块儿都扔了……”

“真的?怎么可能呢?”陈秋平显然不相信沈教授的话,“算了,你跟我解释也没用,我儿子还在苏曼手上,身为人父,当然得把他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沈教授,反正这针扎下去也不会死,我今天不过是被你的血书打动,想听听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过现在想来,我不过是一时心软罢了,对你这种夺取他人性命的人,我又为何要相信你?再过五天,苏曼答应我的日子就到了,我就能带我儿子离开了,我干嘛要冒这个风险?”陈秋平说完转身打算离开。

“稍等!陈主任,您既然都过来了,就给我几分钟,好不好?”沈教授拉住陈秋平的胳膊,只是他力气还没太恢复,不大能用得上,瞬间被挣脱,他定定的注视着陈秋平,目光中充满哀求,陈秋平思虑片刻,决定听他说下去。

“陈主任能否靠近点说话,我还是担心外面的监听设备。”沈教授压低声音。

陈秋平往回迈了一步,但表情上仍然颇有嫌恶之意,明显对沈教授的解释不抱什么希望,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一点交情给他缓上几分钟罢了。

“我是真的放弃了……因为我这次选择的宿主,是我女儿心爱的人……我就算再不堪又怎能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情?”沈教授声音很低,充满疲惫,但表情却很坚定,不像在说谎的样子。

陈秋平似是对沈教授的话颇感意外,他转过身正对着沈教授,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上天肯定也想借着这个机会阻止我的吧……”沈教授将他因成为渐冻人而绝望、怕死的心情简单地告诉了陈秋平,把他当时将沈润当做救命稻草,并成功转世的经历,还有当年林月突然面对陌生的丈夫,在矛盾和痛苦中自杀的情形,以及发现女儿与他选择的新宿主相爱的事情,都大致跟陈秋平描述了一番。最后他把自己放弃前的一些哲学思考也原原本本的讲给了陈秋平。

陈秋平低头沉默,反复琢磨着他话的可信程度。

他们本就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陈的研究已进入瓶颈期,连续两三年都没有新的进展,而那次虽然只是很简短的学术讨论,但由于沈教授的视野高屋建瓴,又有非常惊人的洞察力,很快便定位到他研究中问题的关键所在,并提出了几个很有启发性的建议。那次交流对陈秋平的后续研究产生过非常大的帮助,他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连续做了好几个重大突破,有一篇文章还被Nature收入,在国际上取得巨大反响。陈秋平为此一直对沈教授甚是感激,所以情感上他其实是很倾向于帮助沈教授的,只是他对沈教授这种鸠占鹊巢的做法非常反感。医者仁心,他本是一位极富正义感的学者,倘若不是为了护佑自己的儿子,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伤害他人的举动,哪怕这并不会导致什么后续的伤害。

看到陈秋平的犹豫,沈教授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这种所谓的‘转世’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人类其实并没有灵魂……那个所谓的自我不过是我们众多欲望集合起来,在意识层面显示出来的某个特定选择罢了。你觉得我现在是谁?你真的以为我是把沈润杀死,然后取而代之的季泽洋吗?我开始也是这么觉得,但后来我仔细回忆,其实不然。我在沈润的身体里苏醒后,很快就对他的妻子林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那种感情产生的速度之快都让我感到甚为意外。我跟林月并没有共同的回忆,我以为我是季泽洋,但沈润真的就消失了吗?他没有,得知林月自杀时,我是真的感到彻骨的悲伤,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心脏居然真的是会痛的,而这种情绪出现的原因我现在都无法解释。“

“你是说你虽占据了她的身体,但其实同时也被他影响着吗?”

“我不知道,但……应该是这样吧……不止是林月,我还对画画产生了兴趣,我不懂那些绘画技巧,也完全画不好什么,但有一次我出于好奇曾花一天时间尝试学习素描,我觉得当画笔在画布上移动时,时光的流逝让我感到异常舒服……”

“那后来呢,别告诉我,你真的开始画画儿了……”

“没有……后来我害怕了,然后逼自己放弃了……我害怕受到沈润的影响,我和他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我害怕在他的影响下失去自己。”

“但在很多方面你其实已经受到他的影响了,是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是吧……”沈教授望着墙上的小窗户出神,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又开口道,“我之前对生命的理解可能真的是有问题的。我的确可以修改人的记忆,甚至可以将我的记忆完全移植到其他人身上,但人的意识很复杂,包括非常多个不同的人格,有的甚至矛盾对立,而记忆不过是其中一个所谓的‘叙述型人格’罢了,而这个‘叙述型人格’追求连续,害怕消失,所以人们才会对转世充满向往。但转世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把原来的故事和后面的故事生硬地串在一起罢了,该消失的还是都消失了……我现在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是每个当下的体验,而这种转世留下的不过是最不重要的故事摘要而已……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记忆就像讨好主人的狗,只要你做出扔的动作,他总会给你叼回来点什么……两个人的人生虽然截然不同,但是记忆却倔强地把那些不同抹去,留下他认为合乎逻辑的部分。有时候,这很可笑,不是吗?而且,从林月的自杀,我越发觉得有时候死亡是一种福气,活下来人却要忍受更大的痛苦……”语言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这些想法之前只是埋藏在沈教授的心里,但今天这么面对一个人说出来,他才真正的理解了它们更深刻的含义。

沈教授抬头看着天花板,却并没有聚焦在那里,他的视线仿佛可以穿透它,看到头顶的夜空。

又过了许久,他继续说道:“我真的已经打算远遁他乡了,飞到新西兰的机票我都买好了,可路上却被苏蔓的人劫持……我本想着随着沈润的身体慢慢变老,当它再也无法支撑季泽洋残留的记忆后,我就放弃挣扎,回归正宇宙本源……可是苏曼,她把我的计划都打破了……我当然不该抢占沈润的身体,但这些年我多多少少也凭着季泽洋留下的研究成果和手稿,给科学界带来了不少新的东西,就算是将功折罪吧……

“苏曼现在非要借我之手,在将这个邪恶的技术重现人间,而且听她似乎有意将我的女儿,雨辰也作为她的宿主……求你帮帮我……你的儿子也被苏曼抓了,我们应该想办法干掉这个女魔头,何必在此自相残杀?何况,就算你给我注射真的药物,你确定苏曼就一定会履行承诺,放了你们父子吗?她会不会以此为要挟继续胁迫你为她做其他邪恶的事情呢?”

本来陈秋平还因为担心儿子稍微有所疑虑,但是教授最后的话彻底打动了他,于是他问道:“那,你现在有什么好的计划吗?”

“我现在已经想出一个法子把信息传出去……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还不清楚,陈主任您是怎么过来的?您知道这是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