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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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极之痛(5)

这更像是一种可怕的绑架,可是,他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像是身中咒语一般,他想,就是被这可怜的女人绑架也是应该的。他在黑暗中把眼睛闭上了。

她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放松再放松,把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下来,感觉自己是没有重量的,是漂在空中的。那缕月光也被挡在外面了,现在,他感觉自己被铸进了一种完全的坚固的黑暗中,他就像一只透明的琥珀一样被夹在这黑暗里。这时候,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已经与她的身体分离,这声音独立着刺穿了黑暗,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听见她说,你现在正走在一条寂静的路上,这条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在走,你顺着这条路在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他闭着眼,在这无边的巨大的黑暗中,看到一个男人正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路上。果然,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往前走。他又听到她的声音指挥着那个男人,现在,你在前方的路口忽然看到了一面镜子,现在,你走过去,走到镜子前面,往里看。然后你告诉我,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那个男人在黑暗中看着前面,路口果然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男人却站住了,他说我不敢过去。她的声音冷静安详,犹如巫师。她命令到,走过去,看看镜子里有什么。他便朝着那面镜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在那面巨大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说,镜子里的人你认识吗?他说,我看不清他的脸。她说,你能不能看到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他说,也看不清。她说,你再看看你不认识他吗?他却不敢朝镜子里再看,他说,还是看不清。

她的声音慢慢在他耳边蠕动,她说,现在你继续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他便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一条光秃秃的道路,周围没有一棵树,也看不到一个人。她说,路的中间有一个洞,你不小心掉进了这个洞里。现在你已经掉到洞底了,感觉到了吗?你告诉我你在洞底看到了什么。

他忽然便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幽暗潮湿的洞底,更坚固更彻底的黑暗击打着他,他开始感到头晕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淹没了他,他说,我觉得害怕。她说,看着你的周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说,我什么都看不到。她坚硬地说,看着你的周围。他忽然大喊起来,快让我出去,快让我出去。

她沉默了几秒钟,说话了,她说,现在我伸下一只手去把你拉出来,你能看到我的手吗?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拼命看着自己的头顶,果然有一只白色的手从上面伸了下来。他看不到这只手后面的身体,它单单就是一只手,从黑暗的核里长了出来,伸到了他面前。他盯着这只鬼魅的手看了半天,还是死死抓住了它。

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说,现在睁开眼睛吧,你已经出来了。

他睁开眼睛时,灯光已经大亮,刚才那幻影中的黑暗和眼前凛冽的明亮如两道迅速转换的幕布,被摄出的黑白照片正孤单妖娆地晾在深夜的月光里。她再次走到沙发边,站着,俯视着他。好像她是一个母亲,过来视察一下摇篮里的婴儿睡得怎么样了。又好像她是一个护士,而他是躺在病床上的老弱病残。眼前这种格局忽然就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缕奇异的舒泰,似乎他已经被镶嵌进了一个正适合他的缝隙里,是的,此刻,他愿意这样,愿意这样躺在这里被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似乎这种俯视足够平衡他对她的愧疚。为此,他情愿躲在那缝隙里不再出来。她却开口了,万校长,您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

语气铁画银钩,声音平缓而略带讽刺,起码他听起来是这样的。好像每一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就已经披挂好了坚硬的盔甲。他忽然就感觉到她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她不再是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乞求他要他恩赐她的女人,她成了一只凶悍的鹰隼,正围绕着他上下盘旋着,残忍地窥视着。也就是说,刚才那场催眠真正催眠的其实是她自己。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他看着她,忽然慈祥地笑了,其实我觉得很害怕。

她盯着他的眼睛,您看到了什么让您害怕的东西吗?我看不清楚。

万校长,您如果不去看清楚那个让您觉得害怕的东西,您的失眠就不可能好。

小储,房子的事……

她几乎是跳起来,像个日本武士一样挥着寒光闪闪的刀一刀便斩断了他的话。她说,万校长,我们正在说您的失眠症,这和房子有什么关系?今天晚上根本没有房子这回事。

她说得那么逼真,好像她真的是一个医生,一个专业的催眠师,好像她真的正在给他治病。好像关于那房子,那房子的所有真的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它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件道具。他躺在那里没有动,感觉一种酸性物质正流遍他的全身,正腐蚀着他,慢慢把他掏空。他看着她说,那我们再来一次吧,让我好好看看。他说得那么诚恳,好像一个大人决定要成全一个孩子幻想出来的游戏。她俯视着他的脸,慢慢说,不要害怕,这次我和你一起进去,记住,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进去,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人。

灯光灭了,布景再次转换为黑暗。他听到她的声音正在黑暗中漫游,把眼睛闭上,把身体放松,再放松,把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下来,想象你正浮在无边的大海上,你不要动,只是静静地躺在海面上。好了,现在我们再回到刚才的那个洞里,你正站在黑暗的洞底,有一只手从洞口伸进来,你看到了吗?这只手是我的,现在,我把你从那个洞里拉了出来。整条寂静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一起往前走。然后,在我们前方出现了一座屋子,现在告诉我,你看到的屋子是什么样的。

他眼前出现了一座想象中的屋子。他说,没有窗户。这座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这扇门紧闭着。

现在你走过去,推开门,走进屋里。

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害怕吗?

是的。

我就在你旁边,你握住我的手了吗?

是的,我握住了你的手。

我就在你身边,现在,我们拉着手一起走进了屋子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漆黑,到处都是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你还觉得害怕吗?

是的,我很害怕。

你握着我的手还怕吗?

我想抱住你。

……

现在,我觉得我已经抱住你了。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觉得在黑暗中能和一个人抱住便好多了。

你确定你抱住的人是我吗?

现在只有你在我身边,我很需要你……谢谢你。

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我已经出来了。现在又是你一个人独自在里面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灯光已经大亮。如乘坐着一辆列车从深夜迅速驶向了白昼。他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站在那里已经满脸是泪。他忽然就长长舒了一口气,在这个晚上,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晚上,她终于能流泪了。她终于有哭的能力了。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虚拟的黑暗世界,此时他情愿相信,在那个世界里他真的是那么需要她。他躺在那里,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刚才的黑暗是真实世界还是眼前的灯光是真实世界。他情愿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种投在墙上的幻影,而刚才黑暗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可触摸的。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想要活在沉睡、醉酒或者是由它们带来的融化里。因为它们似乎比现实更真实,比正常的一切生活更让一个人觉得安全和舒适。似乎那才是灵魂真正应该居住的巢穴。

他坐起来说,孩子,房子的事……

她再一次迅速打断了他即将说的话,她说,万校长,刚才你是不是也很需要别人,需要别人是什么感觉?他看着她的脸,说,每个人都会有需要别人的时候,孩子,你不要再自责……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很需要很需要一个人的帮助或者是需要他手中的权力,你会不会像狗一样给他摇尾乞怜?他无力地看着她,孩子……她的泪再次下来了,他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嘴里说,孩子,你没有做错什么,我知道你不过就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有块容身之地,有个家,我都知道。我没有帮你,你恨我是对的。

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忽然诡异地笑了,万校长,我确实恨你,可是,如果你觉得你正陷在一种绝望中,而只有一个人能帮你,只有一个人能给你一点点希望,那么,你会不会爱上这个人?

他缓缓张开了嘴:……小储,我知道你恨我,这是应该的。

她还在笑,万校长,如果你在沙漠中快要渴死了,你就不会爱上那个唯一会给你水喝的人吗……现在,你能抱抱我吗?你知道吗,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你,你猜我都梦到了什么?在梦中,你在抱我在吻我,在和我做爱……

他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他一边后退一边快速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恨透了我才会这样……其实我也经常问自己,我还算一个好人吗?……自从我做校长手里有了这点小小的权力之后,我慢慢发现,不是我在使用权力,而是权力在使用我了,我学会了不拒绝权力。学生家长给我送礼送钱的时候我没有拒绝,老师们有求于我给我送钱我也没有拒绝,有女老师来投怀送抱有求于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拒绝……还有,甚至就是这次分房也充满了黑暗,因为找哪家开发商他们都会给我足够的好处,开发商所擅长的便是打点好关系再去鱼肉百姓。老百姓的那点血汗钱可以随便被这些人圈走。早在动工之前房子其实就已经分完了,就是说,在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房子其实就已经分完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希望……

万校长,我是想和你睡觉,我确实想让你把我睡了,可是,我已经不是为那套房子了,你能明白吗?其实我早就不是为那套房子了。

这些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来了,我不再是一个学术工作者,与当年所学的专业完全脱节,我成了一台巨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我像任何一个手中有点小权力的人一样,也学会了把这点权力用到极致。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是个异类,就是个怪物,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外星人。可是,当我使用我手中这点权力的时候,我又会觉得自己如此可笑,又可怜,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里我都快乐不起来。这些年,当我像颗卫星一样绕着既有轨道不停运行的时候我就问我自己,究竟是人造就了规则还是规则造就了人?和规则相比,人不过是些血肉之躯,这就像人类造出了机器人反过来却要被机器人控制。

万校长……

我也想过,这一切可以改变吗?每个人都有权要一点活着的尊严不是吗?可是人类社会总会有新的不公吧,还会有新的隐忍,新的失去尊严,新的人为活下去给权力下跪。人类社会也许就这样会一直重复下去吧,而作为一个个体身在其中是怎样的无力和脆弱啊。我看着那些挥汗如雨蹬三轮车的车夫们,看着那些种了蔬菜只能卖几毛钱的农民们,看着你这样的年轻人为一套房子一次次穿上最好的衣服,可怜地谄媚地来到我面前,随时准备脱光自己衣服的时候,我就觉得无比痛苦。可是在这痛苦的同时,我还在按照既定规则运转,我根本停不下来。这就是人作为时光中的一滴水的悲哀吧,因为我们不过转瞬即逝便化为尘埃,我们什么都来不及去改变,任何的苦难任何的规则我们都改变不了。而时光之河永远在前进,永不停留……

万……

这个世界,外表看起来人人有选择,事实上基本没有选择,每个人只不过都在绕着既有的轨道运转罢了。因为我们作为人类,自身就带着邪恶的平庸性。所以,孩子,你一定要学会原谅自己。如果你不能原谅自己,你就会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抑郁症病人。

……

6.

他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沙发上,像很累了一样躺了下去。他躺着,她站着,他对她说,孩子,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她哑着嗓子说,万校长……他微笑了,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从现实里脱身出来的感觉,不管它是不是幻觉,也许我失眠的原因就在这里面了。你不是一直说要让我看到自己害怕的东西吗,其实我也想看到它究竟是什么。

灯光消失,背景转换,黑暗再次从这屋子里无边无际地升起,两个人在黑暗中渐渐隐没,直到看不见彼此了。她的声音说,你放松,现在我们又回到那间小屋了,你仔细看看,你能看到什么?

在这屋子里有一张桌子。

桌子上有什么?

有一支蜡烛。

走过去把那蜡烛点着。

现在我已经把它点着了。

就着这烛光,你仔细看看周围还有什么。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好好看一看,一定有什么。

我看到了另一扇门,一扇很矮的门。

你走过去,推开这扇门。

……我又感到了恐惧。

你推开它,不要怕。你害怕面对的其实是你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我觉得恐惧是因为我不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也许你真正害怕的东西就在这扇门后,把它推开。

现在我把它推开了。

告诉我门后面是什么?

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只是一片光,很刺眼,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吗?

……我明白了,这其实不是一扇门,它是一扇窗户。

是它让你恐惧吗?

确实,它就是一直以来让我恐惧的东西,就是一扇窗户。很长时间了,我经常会盯着一扇打开的窗户发呆,因为我总幻想自己会从那里跳下去,这让我觉得害怕,可是我又觉得它一直诱惑着我,尤其是当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也许从那里跳下去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么多痛苦一下就结束了,也是很不错的,不是吗?因为它的诱惑,所以一看到打开的窗户我就会觉得害怕,害怕着却还是要忍不住走过去……

现在你出来,你睁开眼睛。

这次我根本没有闭上眼睛。谢谢你,孩子,你让我看到了这扇窗户。

她过去打开了灯,灯光大亮,只见他像生病一样虚弱地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睛却明亮异常。她说,先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来。你看你出了这么多汗,先喝杯水再说。

等她从厨房拿着一杯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沙发上忽然空了,找遍整个房间都没有了他的影子。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了那扇打开的诡异的窗户,它静静地在黑暗中与她对视着。她打了个寒战,慢慢慢慢走到窗前,浑身哆嗦,然后,她终于就着月光往下看去。楼下的空地上静静地趴着一个人,是万宇生。他毫不犹豫地从这扇千辛万苦找到的窗户里一跃而下,结束了他所有的疼痛。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离万宇生几米之外还站着一个人,他像个影子一样,薄薄地瑟缩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无声地注视着趴在地上的万宇生。就着苍青色的月光她不费力地就认了出来,那个人是张群。

这时,她站在窗口忽然听到,寂静肃穆的夜色里,不知谁家的窗口传出了一缕如泣如诉的箫声。这缕箫声在月光下渐渐长出了巨大的血色羽翼,如一只传说中的火烈鸟一样正无声无息地翱翔在他们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