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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根奇闻(4)
“说什么呀。”阿嘉说,“小孩子家用不着这么面面俱到啦。”
“啊——捡回一条命!”一个沧桑的声音说道,是寂光法师。他也缓缓地在被褥上坐起来,双手触地,向阿嘉婆深深地垂首叩谢。“承蒙相救,不胜感激!”
“快别说啦,和尚师父!”阿嘉婆说,“还不行呢,和尚!身子还虚得很,要一直躺着别动!快,躺下。快快,快躺下!”
阿嘉婆扶寂光在褥子上侧身而卧,矢七则慢慢踮起脚尖。看到土间[58]里有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什么呀?
那是个巨大的圆萝卜,两个成年人张开双臂也抱不拢,它已经被人从纵向给一分为二了。
“婆婆,那个……”矢七说,“下了禁令的萝卜,是从地里偷出来的?”
“什么?!”寂光法师也吃惊道。这一刹那,犹如梦中一般的朦朦胧胧的心境猛地被一扫而光,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婆婆,这是要被砍头的呀!”矢七极度恐惧地说。
为救自己,婆婆竟然违抗禁令!阿嘉却面不改色,平静地笑了。
体力还没恢复的矢七爬下褥子趴在草席上向门口爬去,好歹攀着柱子站起身拉开拉门。
堆积起的灰尘中央,出现了一条人刚好能通过的通路,矢七倚门而立,放眼望向那条路,不由得“啊”的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
火山灰停止降落,空气澄清起来。阿嘉的家建在一个坡上。屋前的路顺坡道向下,极目远望,前面就是广阔的田地。以那块地为起点,登坡而上直到阿嘉家门前,有一道宽宽的黑杠自白色的通路中央延伸过来。因为路上覆盖着白白的火山灰,黑杠印迹清晰,夜里也能清楚地看出田地与阿嘉家的连线。
这是阿嘉婆从地里偷出萝卜,一路拖回家留下的痕迹。据此,谁偷了萝卜,任何人都会一目了然。
“婆婆,黑杠子……”
“小矢,你不用担心。”阿嘉在屋子那头静静地说,“婆婆活得够长啦,知足啦。前年阿爷死掉,那时我就跟死人一样了。眼下活的这些年,都算是赚啦。死时能请和尚师父超度,婆婆也就心满意足啦。”
“可那脚印,那黑杠子……”
“婆婆一个人偷了那大萝卜怎么也抱不动,就一直拖了回来。求邻居帮忙,邻居也会被逮去,逮婆婆一个人就好啦。”
“把那黑杠子抹去怎样?现在天上不下灰了,不抹去,不会自己没了的。”
矢七当即就想动身出门,可身子太虚根本动弹不得。眩晕仍在继续。
“抹去可不成!弄不清谁偷的,村里人都会遭怀疑。明明白白地知道是谁偷的最好。”
“可是……”
“地里的土被翻开已经清清楚楚了,就算抹去黑杠,明天早晨也会发现少了一个。你们别担心,要逮的只是偷萝卜的,吃萝卜的不会被责罚。所以给近邻的每家每户都扔进去了萝卜块儿,这样乡亲们都能再活一阵子啦。”
“阿嘉婆婆,你这是……”和尚的声音里充满苦涩。
“和尚师父,老太婆我在现世还没积满足够的功德。噢噢,快点诵经吧,要超度我去极乐世界成佛啊。十来天前,老太婆我死了孙儿。平太受苦啦,快咽气的时候,那时候也这么做该多好!本就不该犹豫!”
“可老太婆我太没胆气,救不活孙儿。那以后只好天天抹泪了。真后悔啊,真不甘心啊!所以你们一来我家,老太婆我就明白了这是佛爷要再试探一次,要看看老太婆我是不是也要杀了这个娃儿。这次要救活,一定要救活,老太婆我已经活得够长啦!”阿嘉淡淡地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因此婆婆才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矢七知道,决心赴死的人都会挑最好的衣服穿上。
寂光法师霍地坐起身来,拿起身旁的念珠缠在手腕上,坐在褥子上开始念佛。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用嘶哑的声音说:
“阿嘉婆婆,我不能动了,可我这就让你看看佛祖的神力!”
说完,寂光又开始一心一意地念佛了。
5
“经过就是这样。”御名木讲完故事对我说道。
“是这样写的?”我问。
“对。家父传给我的《大根奇闻》里,就是这样写的。”
“后来怎样了?”
“没有后来。”
“没有?”
“是啊,没有。”
“没写下来?”
“可能是。也可能写了却遗失了。”
“嗯……这《大根奇闻》是酒匈带刀写的吧?”
“是的。打这事件起,时代迁移,到明治年间才写成。他在明治政府中担任过重要职务,后回归鹿儿岛,在谷山[59]度过余生,晚年时写的。日期是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距饥荒整整过了六十年。感觉酒匈写的像是封建时代的陈年旧事。”
“听刚才您讲的,酒匈矢七和寂光法师就是都给砍了脑袋也不足为奇……”我说。
“非也,不是那么简单。当然倒是也有那种可能性,不过斩首的对象怎么说都该是阿嘉婆吧!从地里偷走下了禁令的萝卜的毕竟是阿嘉婆嘛。”
“也是。”
“奇怪的是,这位阿嘉婆后来在寂光法师写的《起草缀》一书里有过短暂登场。此书是事情发生六年后的弘化元年(1844年),寂光法师为记录在萨摩的新庄川上架桥而编纂的随笔合订本。”
“咦?她没死?”
“没死。”
“就是说阿嘉婆活下来了?”
“说的是啊。新庄川寂光架桥,是天保十三年(1842年)的事情,这在藩正式记录文书里也有留存,因此可信度有保证,这一年算来是萨摩藩天保大饥荒的四年后,至少弄明白了阿嘉婆此前一直活着。也就是说,天保九年她并没被砍头。就这点搞不懂,彻头彻尾的不解之谜。为什么她做出了那种事却没被当时的官府杀掉呢?”
“那个名叫阿嘉的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我问。
“不是,绝对不是。因为寂光法师在《起草缀》里清清楚楚地写明,她是自己六年前倒在路上奄奄一息时的救命恩人,所以不可能是别人。”
“哦,是吗……”我陷入沉思。
“另外,矢七的姓氏在饥荒那年还是清水,清水矢七。”
“啊,是这样啊。”
“在那之后的第二年或第三年,矢七给鹿儿岛的酒匈家领去,收为养子。是和寂光有因缘的寺院的缘分。由此得知,寂光法师在新庄川施工架桥时,矢七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原来如此。那寂光和尚会很孤单吧。”
“那也有可能。不过,寂光理应有为矢七的幸福着想的考量。跟着自己险些饿死,而且矢七又是个聪明孩子。”
“是呀。”
“还有,他大概也预想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吧。寂光法师在圆寂前的两年里,把最后的热情都倾注到了新庄川架桥工程上。因为这新庄川附近有座禅宗寺,寂光就是禅宗的和尚嘛。寂光遣使这些施主们施工的时候,阿嘉婆恰巧路过,此情此景在《起草缀》里都有描述。后来桥梁完工,到了命名阶段,寂光自己否决了‘寂光桥’的提案,取名为‘嘉之桥’。此桥至今保存完好。”
“原来如此。那没错啊。”
“没错。”
“说到饥荒,事态归事态,官府方面会不会也体察民情网开一面呢?虽然发现了阿嘉婆的偷盗行为,但因其救了街坊邻里的性命便赦免了其斩首之罪……”
“不能,这绝对不敢设想。首先,天保九年这一年,也给六个偷鱼贼定过死罪。因为是非常时期,如果轻描淡写网开一面,那所有人都竞相效仿,势必也会造成大乱。大家都命悬一线,无法想象这群地狱饿鬼会搞出什么名堂。弄不好就会有人起来造反,藩里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的风险都有,行政方面必定下了死命令。”
“唔——”
“据记载,天保饥荒期间萨摩饿死了八千人。听之任之的话,民众很可能大半死于自相残杀。那样一来,萨摩藩必将被没收领地自取灭亡。因此官府肯定不会放过偷取这一年里唯一的食物——萝卜的盗贼。”
“言之有理。”
“其次,就算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在那之前也会押送官府。当时村里似乎有自身番[60]和老年人组织等自治制度,阿嘉婆一案,应该交由奉行所出面审理。那么一来,寂光法师多半会在《起草缀》里有这方面的记载,记叙事件的来龙去脉。”
“没写?”
“什么也没写。”
“不会因为写出来不妥而有意不公开?”
“不会,因为这是寂光的私人备忘录,不是那种有意要面向大众发表的东西。事实上,《起草缀》被发现是在他死后,并且已到了明治时代,不过就算寂光考虑到了有被别人看到的可能性,写上句‘阿嘉婆婆被押去了奉行所’,也不会有什么特别问题吧。”
“是啊,说的也是。要是官府真的高抬贵手法外开恩的话……”我斟酌着词句说。
“就是嘛。法外开恩的话,倒该光明正大地大写特写了。这当然应该流芳后世,当然应该当作一个催人泪下令人感动的故事流传。这样一来,寂光自然就会详细记叙天保九年饥荒之时官府的温情裁决。没写则说明没那回事。”
“嗯,的确。如此说来,这里面还是有必须要隐瞒的什么……”
“所见略同。”
“但绝对不是什么法外开恩。”
“所见略同。”
“不论从哪方面假设,就当时的封建体制来讲,阿嘉婆都难逃斩首之罪啊。”
“不错。或者被捕入狱,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所以才是不解之谜。因何如此?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结局?假设寂光和矢七企图隐瞒盗窃行为,那他们究竟是如何隐瞒的呢?那种智慧和方法在当时行得通吗?可行的话,又是什么呢?不过,饥荒之年,大家都没东西吃,体力应当低到了极点。力气活儿大概无论如何都做不成了。”
“家父似乎一直在思考乡土史研究中遇到的这一谜题。谜题大概有好几个,最微不足道的这个,反倒成了最棘手的,唯独这个最终未得破解。”
“嗯,这谜题确实有意思。”
“所以,家父把这谜题托付给我才撒手而去。于是,我又开始研究,寻思着是不是酒匈带刀的《大根奇闻》的后文被人胡乱掖在了什么地方,是不是另外有人写下了阿嘉婆事件背后的真相?这样的话,在全国范围的图书馆内,只要保管有幕末的和本类资料,就尽可能探查探查。”
“原来如此啊!”我钦佩不已。
“我其实一直在想,要是有机会能与石冈先生或御手洗先生见见的话,一定要聊聊这个谜题。”御名木说。
“哦——”
我应了一声,然后凝神思索片刻,很早就想讨论讨论这类问题了。因为并不是艰涩难解的刑事案件,这种谜题由我这样的来对付或许正合适。
“《大根奇闻》的后半篇有没有可能并非遗失,而是根本就没写?毕竟这是件想要隐瞒的事情嘛。”我问。
“想要隐瞒是指……”
“《起草缀》里不也没写吗?”
“不对,那说的是寂光法师。”
“寂光法师想要隐瞒,酒匈就不想吗?”
“寂光写《起草缀》是在弘化元年,酒匈写《大根奇闻》已到了明治,形势大不相同。”
“啊,是啊,寂光法师那会儿,还是幕府时代啊。”
“对呀对呀,一旦记叙不当事实败露,阿嘉婆要掉脑袋的。饥荒之后才过了六年嘛。但酒匈写《大根奇闻》时,已经是明治天皇在位,体制完全变了,而且阿嘉婆也已不在人世。加之酒匈在当时的政府中枢里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酒匈都没有隐瞒事实的理由。已经是过了时效期限的旧事了。”
“嗯,也是。”
“因此我判断他肯定写了,遗失后现在必定保存在什么地方。因为家父所持《大根奇闻》是份笔耕。”
“笔耕?什么笔耕?”
“就是抄本,什么人复制抄写的副本,这副本到了家父手里。因此这位笔耕者可能半途而废了,而正本一定留存在什么地方。”
“至于这个人半途而废的理由,也不得而知了。”
“是啊,不知因为什么,但这已无解。好在有石冈先生您这样的策略专家。”
“我?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事情转向了我预想之外的方向。
“这种情况下,阿嘉为不暴露自己的罪行,一定会使出什么策略吧?”
“唔——”我沉吟着抱起双臂思索起来,“总之,要掩盖真相,就一定得抹去留在火山灰通路上的黑杠,也就是拖拉萝卜的痕迹,一定。”我说。
“对。”
“可是……”
“地里凭空不见了一个萝卜,到了第二天早晨肯定会暴露吧?代官营地里的巡查好像每天早晨都会来。”御名木说。
“是吗?”
“以前可能有人整夜监视看守,地面上落下一层灰后,偷走萝卜会留下拖拽的痕迹,所以不用安排看守站岗似乎也没问题了。”
“萝卜太大,不拖不拽就搬运不了,是吗?”我问。
“没错。”
“一拖一拽就留下了拖拽到家的痕迹,谁偷的萝卜自然一清二楚,故此没人敢偷。但不拖不拽就偷不走了吗?比如来两条壮汉……”
“不成,就算两人也很吃力,这萝卜的模样像极了芜菁,又是球形不好搬不好抬,重量差不多抵得上一个大块头汉子的体重。所以,即便从饿得半死的村民里挑出两人也未必搬得动。三人的话说不定还行,不过三人在一起,可就不是能轻易行动起来的了。村里有自治组织,能够相互干涉的那种,还必须得到老年人组织的许可。”
“嗬——”
“似乎因此才得出了不必在地里安设看守的结论,而且夜里也无人值守。所以阿嘉婆才能不费事地偷出萝卜,可因为只能拖回家,地上便留下了一目了然的拖拽痕迹。”
“合情合理。姑且要假设抹去了拖拽痕迹,而且还要假设做得天衣无缝。这样的话,接下来就需糊弄过第二天早晨的巡查了。”
“唔——对。”御名木思索着什么答道。
“把萝卜的叶片部分遮到土上如何?”
“不妥,不是说阿嘉婆将萝卜纵向一分为二了吗?叶子的一半已经没了嘛,还说扔进了四邻的家中。”
“是吗?”
“我是这样理解的,所以阿嘉婆家里偷来的萝卜的上半截只剩下了一半叶子。而且就算将叶片部分遮盖到土上做伪装,那叶子充其量也就能撑一两天吧,不是马上就会枯干吗?那样一来就暴露给代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