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窄门(3)
他的回答又太模糊;之后,阿丽莎又说:
“杰罗姆是一个聪明的人,对吗?”
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不认真听呢……但是,我一点儿都听不清楚。她接着说道:
“你认为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舅父的声音这次变大了不少:
“可是,孩子,我首先得明白,你对于‘出色’是怎样理解的,有些人可能非常出色,但是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至少别人看起来很平凡……但是在神的眼里又十分出色。”
“我对于出色的理解就是这样。”阿丽莎说。
“可是,我们现在并不能对他评判些什么。他还年轻……当然,他的将来会一片光明;但如果只是这样,那还不够。”
“他还需要什么?”
“孩子,我要怎么跟你说呢?他还需要自信、支持、爱……”
“支持?什么支持?”阿丽莎打断了舅父的话。
“爱情与尊敬,也就是我缺少的东西。”舅父悲哀地回答;然后,渐渐地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那天做晚祷的时候,我对于自己无意间偷听别人谈话感到内疚,就决定向表姐承认我的错误。或许这次,真的是因为好奇想知道点什么,我才作出这个决定。
第二天,我还没说几句话,她就说:
“杰罗姆,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对的。你应该提醒我们一声或者离开。”
“我不是故意去听的……我只不过无意间听到了,更何况,你们只是经过那里。”
“我们走得并不快。”
“是的。但我听不清楚,而且马上就不去听你们的谈话了。你问了舅父需要什么才能成功,他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道,“你全部都听到了,你只不过在逗我玩,想让我再重新说一遍。”
“我发誓,我只听见舅父说要有自信和爱。”
“他后面又说,还需要许多其他的东西。”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谈到生命里要有人支持,我回答说,你有你的母亲。”
“噢,阿丽莎,你应该清楚,她并不能永远守望着我呀!更何况……这也不等于……”
阿丽莎低下了头:
“他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拉住她的手,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无论我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定都是因为你才会变成那样的。”
“但是,杰罗姆,我以后也可能离开你。”
我打从心底里诚恳地说:
“可我,却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微微地耸了耸肩:
“难道你不能坚强地独自前行吗?我们应该追求各自的上帝。”
“但是你得给我指路。”
“你为什么要找除了基督以外的向导呢?……你难道不认为,当我们忘却自己而向上帝祈祷时才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刻吗?”
“是的,我祈求他让我们在一起。”我岔开了她的话,“这就是我每天早晚向上帝祈求的事情。”
“难道你不明白在上帝那里灵魂交融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我们高兴地相聚在共同崇拜的事物里。我认为我只为跟你相聚,所以才崇拜你所崇拜的事物。”
“你的崇拜一点儿都不单纯。”
“对我的要求不要太苛刻。如果你不在天堂里,那么我也不再上天堂了。”
她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摁在嘴唇上,神色严肃地说:
“你首先要找寻上帝的国度和天理。”
我在记录我们之间的对话时,就感觉到那些不懂一些孩子总是故意用严肃的语气谈论的人,会觉得这不太像是孩子说出来的话。那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还想方设法地去辩解吗?同样地,我也并不想用文字来粉饰它们,只有这样才会显得更加自然。
我们很早以前就拿到了拉丁文版的福音书,将其中许多的内容都背诵下来。阿丽莎常常以辅导她弟弟为借口跟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但是现在想一想,我猜她是为跟我一起读书罢了。没错,在我知道她不会陪伴我的情况下,我也不会对一门学科有兴趣的。就算这一点有时候会妨碍我,但绝对不会像别人猜测的那样,会阻碍我思想的进步;恰恰相反,我反倒觉得阿丽莎无论哪个方面都轻而易举地走在我前面。我的思想所追求的道路总是根据她来选择的,而我们称为“思想”的东西,在那时候满满地占据着我们的大脑,这常常是更奇妙的交流的一种借口;这只不过是感情的修饰,爱的遮掩。
那个时候,我的母亲猜测不出这个感情的深度,一开始还感到担心;但是现在她感到没有那个精力了,才会喜欢把我们两个同时搂在她的怀里。她以前就有心脏病,最近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有一回发病十分严重,她就把我唤到她面前:
“我可怜的杰罗姆,我已经老了。”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弃你而去。”
她突然停止说话,呼吸变得困难。我终于忍不住,把她似乎期待我说的话喊了出来:
“母亲……你知道的,我要娶阿丽莎。”
我的话明显正说中她的心事,她马上接下去说道:
“没错,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的杰罗姆。”
“母亲,”我因为哭泣而哽咽着,“你也相信她是爱我的,对吗?”
“没错,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次,“没错,孩子。”她说得很吃力,又补充道:“还是听从上帝的安排吧。”
我凑近她,弯腰站在她旁边,她伸手摸着我的额头,又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两个人!”说完以后,她就陷入了昏迷,我也就没有再把她叫醒。
后来,这次谈话再也没有提及。次日,我的母亲感觉身体好了一些,我就去上学了,说了一半的心事没有再说下去。更何况,我又能多明白什么呢?阿丽莎爱我,对于这一点我一刻也不曾怀疑。就算我真的曾经有过,但是随着之后发生的那件悲哀的事情,也就永远没有再想过了。
我的母亲是在一天晚上平静地过世的,那时只有阿绪拜尔敦小姐和我陪在她身边。最后一次发病虽然把她带走了,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没有以前几次那样严重;最后突然之间病情转重,亲朋好友都来不及赶来。第一天晚上,我和母亲的老朋友一起守灵。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但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脸上满是泪水,内心却没有感觉到多大的悲伤;我想,我之所以哭主要还是因为对阿绪拜尔敦小姐的怜悯,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比她小好多岁的朋友,竟然比她先去见上帝。但我想到表姐要来参加这场丧事,这个想法完全驱散了我的悲伤。
我的舅父第二天早晨就到了。他把阿丽莎的一封信交给我,说她要晚一天才能跟朴朗提叶姨母一起赶来。
“杰罗姆,我的好友,我的兄弟。”她在信中写道,“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没能在她死前把那句能让她开心的话说出来——这本就是她的心愿——我希望她原谅我,希望从此以后能引领我们两人的唯有上帝。再见,可怜的朋友。你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情的阿丽莎。”
这封信想表达什么呢?她为之遗憾而没有说出来的,如果不是我们以后的婚约,又会是什么呢?现在我还年轻,不敢马上求婚。更何况,我还要这些承诺做什么呢?我和阿丽莎不是跟订了婚一样吗?我们之间的爱情,对亲友来说并不是个秘密,我的舅父和母亲并没有反对,而且,舅父早把我当成他的儿子。
再过几天便是复活节了,我在勒阿弗尔度假,住在朴朗提叶姨母家,但几乎都是在比柯伦舅父家用餐。
我的姨母菲丽歇·朴朗提叶是一个和蔼的女人,但不管是我的表姐妹们,或者是我,跟她相处都不是十分亲密。她很忙,常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动作不柔和,嗓音不好听;不分场合时间,只要突然感觉她对我们的感情深厚得需要表示一下,她就忍不住搂住我们亲热。我的舅父比柯伦很喜欢姨母,但听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就不难猜出他更喜欢我的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某天晚上她对我说,“我不清楚今年夏天你的打算是什么,我想我要先了解你的计划,才能决定我可以做些什么;我如果能帮你什么忙的话……”
“我还没开始考虑这些事,”我回答,“或许去旅游。”
她又说:
“你要明白,我家、奉格司麦,不管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可是如果你去你的舅父那边,我想他和朱丽叶都会很高兴的……”
“你说的是阿丽莎吧。”
“没错!真是抱歉……也许你不相信,一开始我以为你喜欢朱丽叶!一个月前你的舅父才告诉我的。你知道,我很爱你们,但我又不了解你们,并且见到你们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善于观察,也没有时间关心其他人的事。我常常看见你跟朱丽叶一起玩……我就想,朱丽叶那么漂亮,性格又开朗。”
“是的,现在我也喜欢跟她玩,但我爱的人是阿丽莎……”
“好好好,由你自己选。我嘛,也不太了解阿丽莎,她比朱丽叶要沉默;我想,你选择和她在一起,总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但是,姨母,我并不是有了选择才爱她,而且我从没有考虑过有什么理由……”
“别怪我,杰罗姆,我并没有恶意。我原想跟你说什么来着?都被你弄忘了。啊,这样吧,杰罗姆,我想你最后当然要结婚啦;但你现在还在服丧,如果现在订婚的话不合规矩,更何况你现在还年轻。我想,现在你母亲不在了,你一个人前往奉格司麦可能会有人说闲话的。”
“是啊,姨母,正是因为这点,所以我才说去旅行啊。”
“没错,孩子,要不然这样吧,如果我也去那儿,你可能会比较方便;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的时候空出一些时间。”
“只要我跟阿绪拜尔敦小姐说一声,她一定愿意陪我去。”
“我想她一定会来的。但是只有她去还不够,我也去吧……哦!我并没有要取代你可怜的母亲的意思。”她补充道,突然哭了起来,“或许我可以帮忙管家务!哦!你、你的舅父、阿丽莎,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我碍事。”
菲丽歇姨母错估了她的影响力。事实上,大家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很不方便。就像她说的那样,刚刚进入七月份,她就去了奉格司麦,没过多久,阿绪拜尔敦小姐和我也过去了。
她借口帮助阿丽莎处理家务,让这个一直以来都很平静的家因为她而持续不断地吵闹。她为讨我们的欢喜,变成她所希望的“方便事情”,她太过殷勤,令阿丽莎和我感到很拘束,在她面前我们几乎从来不说话。她一定会说我们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就算我们开口说话,难道她就会理解我们的爱情是什么性质的吗?依着朱丽叶的性格,她反而与过分热情的姨母相处得很好。大概是因为姨母对小侄女太过于偏爱了,以至于我有些反感,甚至与她的感情都不怎么好了。
一天早上,邮差送来了一封信,姨母把我叫了过去说:
“可怜的杰罗姆,我感到很抱歉,我女儿生病了,她来信叫我回去,没办法,我要离开你们了……”
我满怀毫无必要的多虑去询问舅父:姨母走了以后我是否还能够继续留在奉格司麦。但我刚说完一句话,舅父就嚷了起来:
“我那可怜的姐姐想做些什么?为什么把最自然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唉!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杰罗姆?你不是差不多都快成为我的孩子了吗?”
我的姨母只在奉格司麦住了半个月。她一离开,这里顿时平静了不少。一种如同幸福的恬静,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丧母的悲恸,并没有给我和阿丽莎之间的爱情蒙上阴影,反而让我们的爱情变得更浓烈。单调的生活开始了,我们仿佛相处在一个有强烈共鸣的场所,连心脏最细微的跳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姨母走后几天的一次晚餐,我们在餐桌上谈到她:
“真是一个大乱子。”我们说,“叽叽喳喳的生命难道不可以给她的灵魂留下片刻休息的时间吗?爱的美丽外壳,你在这里的影子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话,他谈及施泰因夫人[4]时写道:“可以看到世界在她的灵魂中的倒影,一定是一件美妙的事。”我们马上排起一套等级来,并将沉思默想的能力划分为最高等级。舅父原本都在沉默,这时他扬起一抹哀伤的笑容责备我们:
“孩子们,”他说,“哪怕自己的倒影破碎,上帝也能分辨出来。要注意,我们不可以根据一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个瞬间的表现来评价他们。我这位可怜的姐姐身上那些你们不喜欢的地方,都事出有因;对那些原因我十分了解,所以我不会跟你们一样严厉地指出她的不是。年轻时惹人喜爱的气质,等老了的时候都会变得糟糕。你们说菲丽歇造成‘骚乱’,可在当初,这完全是精神的魅力,纯真可爱,豪爽又优雅……我们当年跟你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时我挺像你,杰罗姆,可能比我所估计的还要像。菲丽歇跟现在的朱丽叶很像。没错,就算是长相也有一点儿相似。”他转向阿丽莎说:“你说话的语调,你微笑的模样,很有一种她之前消失的姿势;是的,她偶尔跟你差不多,什么都不做,只是坐着,臂肘朝前撑起,交错的手指顶住额头。”
阿绪拜尔敦小姐转过脸来看着我,声音低低的,就好像在耳边说话一样:
“你的母亲,在看着阿丽莎的时候,就会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