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往何处去(上)(4)
他看起来有点儿老了,头顶有一些白发,但是仍然富有活力,脸庞英气逼人。奥鲁斯一见来人是尼禄最宠信的大臣,感到非常惊讶,甚至有一丝害怕和慌张。
裴特洛纽斯阅人无数,又非常聪明,早就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因此,裴特洛纽斯先说了一些普通的客套话,然后才用无人能比的口才向他说明,因为他前段日子帮忙照顾了自己的外甥,让他在这里养伤,所以自己前来表示感谢以及顺便看望老友。
奥鲁斯答道:“非常欢迎,要说感谢的话,还得是我先向您致谢。不过呢,您大概都不曾在意我感谢所为何事。”
裴特洛纽斯真的不知道,于是他睁大榛子形状的眼睛,仔细想着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对奥鲁斯或和他相关的人有所帮助,可是想了好久,真的就没想到——即便是真有过,也肯定是无意中发生的。
“说心里话,我同样非常尊敬韦斯巴芗[33],你曾经救了他一命。”奥鲁斯继续说道,“那次尼禄正在读诗歌,谁知他竟然在打瞌睡。”
“但是那也是他的幸福,因为他没有听这些诗歌。不过,这件事肯定会给人带来厄运的。本来尼禄是想派了一个百夫长去让韦斯巴芗自尽的。”裴特洛纽斯中途打断。
“但就是因为有你在啊,裴特洛纽斯,只用简单的笑话就让他改变了想法。”
“可以这样说吧,但我只是告诉尼禄,假如俄耳甫斯[34]的歌声可以使怪兽睡着的话,陛下也让韦斯巴芗入眠了,这足以媲美。只要加上一点儿批评和大部分赞扬的话语,尼禄也听得进去的。那宽容的皇后波佩雅明白这个道理,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啊,原来如此啊。”奥鲁斯笑着说道,“我被不列颠人用石子打掉了两颗门牙,因此我一讲话就会漏风。但是我最开心的也是在不列颠的那段时光……”
“那是获胜的原因。”维尼裘斯在一边说道。
裴特洛纽斯并不乐意谈论过往的战事,于是赶紧转移了谈话的内容。
“据传在普莱奈斯特周围,有农户看见有一只幼狼死了,那幼狼竟然有两个头。在此之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电还把月神神殿的边角击碎了一块,在这种深秋的晚上,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啊!这是柯塔跟我讲的,而且,他还跟我说,那神殿的祭师曾经预言,这里马上就会被毁灭,起码一个很庞大的家族会被毁灭。想要平安度过,只有供奉与众不同的祭品才可以。”
奥鲁斯听了之后,说道:“那一定要重视预言才行啊。如果干了太多的坏事,肯定会被神灵惩罚的,像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奇怪,尽管祭品肯定是必不可少的。”
“奥鲁斯,你的家里面因为居住了像你这样了不起的人才会觉得不是特别大,但是像我这样没什么作为的人住在我的房子里面,真的是太空荡了,但也可以说是很小的。如果是有了问题的人家里,就好像皇宫那样大,难道也值得用不寻常的贡品来拯救吗?”
奥鲁斯没有答复,这种唯唯诺诺的性格让裴特洛纽斯很不喜欢,不过因为奥鲁斯虽然不爱去分辨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却也不会去打小报告,所以和他说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担心。于是,裴特洛纽斯又转移话题,说起其他的事情:夸奖奥鲁斯的房子的精美装饰,以及这家人高尚的情操。
“这座房子已经很老了。”奥鲁斯说道,“传到我这一代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改变过。”
前厅和露台之间的帘子被撩起来之后,一眼就能望到屋内的情况,穿过露台则可以看到里面的院子。由于相距比较远,那里看起来就像是被黑色画框装饰起来的画一样。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从里面传出来,隐约可以听到。
“对了,将军,”裴特洛纽斯说道,“不如我们去听听这美妙动听的笑声吧,现在这样纯真的笑声很少听见了。”
“请吧,”奥鲁斯站了起来,说道,“这是我家的小儿子奥鲁斯在跟黎吉亚玩抛球。对了,说到笑声,裴特洛纽斯,我想你肯定一直这样笑着生活吧。”
“不过这里的笑声很不一样啊。”裴特洛纽斯答道。
“舅父白天通常不苟言笑,”维尼裘斯说,“不过夜里却会开怀一整夜。”
他们一路边走边聊,来到了院子里面。黎吉亚和奥鲁斯的儿子奥鲁斯在抛球玩,周边站着的是一些伺候他们的仆人,专门把掉下的球拾起来给他们。裴特洛纽斯快速瞅了一眼黎吉亚。奥鲁斯的儿子一见维尼裘斯来了,赶紧跑来问好。可是维尼裘斯却先一步走到黎吉亚跟前。那位漂亮的女孩拿着刚才玩的球,低垂着脑袋,微微喘着粗气,脸上有一些红晕。
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坐在常春藤、葡萄架和叶子遮盖下的花园里,两人便过去问候她。裴特洛纽斯尽管从来没来过奥鲁斯家,但和庞波尼雅·戈莱齐娜是关系亲密的朋友。他以前在鲁贝留斯·普劳屠斯的女儿安蒂斯霞那里见过她,在塞内加和波利奥的家里也见过她。她安静祥和的脸庞、高贵的气质以及言行举止,都让他忍不住想要赞美她。这个固执、骄傲的罗马男人中的佼佼者,不仅敬重她,而且在她面前似乎失去了自身一向的骄傲。庞波尼雅让他重新定义了“女人”这一名词。如今,他因为维尼裘斯在这里得到了关照而向她表示感谢,说话中带着“夫人”这一尊敬的词语,这可是他在和卡尔维雅·克丽斯皮尼拉、斯克丽勃尼雅、瓦莱丽雅、索丽娜,还有其他上层社会的妇女们说话聊天的时候从来没有用过的。他对庞波尼雅·戈莱齐娜表达完感激之情后,又接着说道,很少有机会见到她,无论是在赛场还是剧院,都没有机会看到她。庞波尼雅把手放在丈夫的手上,安静地开口说道:
“我们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只想安静地过平淡的生活。”
裴特洛纽斯正想说不同意她的看法,奥鲁斯·普劳修斯却在一边说道:
“现在大部分的人称呼神明都使用希腊语,而不使用罗马语,这就让我们自行疏远了。”
“用不了多长时间,神明就只是一种修饰用语了,”裴特洛纽斯说道,“我们是向希腊人学习这些用语的,因此就算是我自己,现在说起赫拉[35]都比朱诺[36]感觉顺口一点儿。”
说完之后,他注视着庞波尼雅,似乎在说明自己非常重视她,不会考虑其他神,之后,便对她刚才说的他们已经老了的话题表示不赞同:
“每个人确实都会老去,但是人们所经历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并且萨图尔努斯[37]早就忘记有些人的容颜了。”
裴特洛纽斯说这话的时候非常真挚,尽管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已经年过中旬,但风韵犹存。她面容精致、身材完美,即便身穿一袭黑衣,就算满脸严肃、哀伤,也会让人觉得她非常年轻。
在维尼裘斯疗养期间,奥鲁斯的小儿子和他关系非常好,于是邀请他和自己一起去玩抛球。黎吉亚也跟着这个孩子一起来到了庭院的餐厅里面。常春藤缓缓落下,缕缕阳光照耀着,裴特洛纽斯觉得她好像比自己刚才看到时更漂亮一些,就像是天使一样。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所以站起来和她打着招呼,没有用一般的官腔,而是借用奥德修斯向诺西卡[38]问好的那句话:
“你就像是仙女或者天使下凡一样,
假如你一直住在凡间,
你的父母、兄弟姐妹
一定会被反复祝福……”
没想到身份如此高贵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赞美的话,庞波尼雅听了之后觉得非常开心,而一边的黎吉亚听了之后有些慌张,满脸红扑扑的,害羞得连眼睑都没有抬起来。但是隐隐有一股玩味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想回答这一番话,但是女孩特有的羞涩又让她矛盾地低着头。终于勇气战胜了胆怯,她还是抬起来头,望着裴特洛纽斯,也引用诺西卡的原话回答他。她说这话的时候非常流利,就像是背出来一样:
“陌生人啊,你好像不是坏人,也不是白痴……”
说完之后,她就像是受了惊的小鸟一样赶紧离开了。
裴特洛纽斯见到这副情景非常惊讶,他没有想到眼前这女孩竟然会背诵荷马的诗歌,维尼裘斯说过她是野蛮民族生出的女孩,所以他一脸疑惑地望着庞波尼雅。但是她却没有看到,因为这时她正笑着看奥鲁斯,只见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
奥鲁斯丝毫都没有遮掩自己的得意之情。一是因为他喜欢黎吉亚,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二是因为就算他还是和普通罗马人一样带着偏见,不喜欢希腊语言流传,但是在如今这样文明的社会,毕竟需要这种社交手段。他曾为自己对此一窍不通而痛苦不堪,但是现在自己的女孩竟然可以说出荷马的诗歌,这让他非常开心。不然的话,说不定裴特洛纽斯会觉得自己家族野蛮呢。
“我请了一个家教,是位希腊人,他专门教导我的儿子念书学习,有时候那女孩也会在一边听一些内容。她非常聪明,我们夫妻两个都特别喜欢她。”
裴特洛纽斯穿过常春藤的枝叶看向正在玩着球的三个人。维尼裘斯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下来,穿的是一件贴身衬衣,正在准备发球。黎吉亚就在他的对面,伸出双手接住了球。刚开始见这女孩时,并不觉得非常特别,他总觉得那女孩看起来好像太单薄了。然而等到仔细打量之后,觉得她就像是黎明女神。他一般都爱批评人,但是在她这里却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打量了一番,这样评价:脸庞就像是玫瑰那样粉嫩,嘴唇鲜艳欲滴,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就像大海一样,额头像雪花那样白皙,黑色的头发就像是琥珀一样乌黑发亮,颈部也非常柔和,整体看起来就像是五月开出的花朵,非常靓丽,又很有活力。因此,他内心深处带着的那股艺术气息都被她给刺激出来了。他觉得如果要是将她铸成雕塑,应该在女孩的头像下面用“春天”这个词形容。这不禁让他联想到了克丽索台米斯,自己便忍不住笑了一下。克丽索台米斯喜欢在头发上面撒一些金粉,还喜欢用黑眉笔描眉。她已经老了,就像是已经凋零的玫瑰花。但是罗马的很多人还是因为克丽索台米斯而羡慕着他。于是他转而又想起了波佩雅,她是罗马最有名气的女人,但是他觉得,那女人就像是戴着虚伪面具的蜡像一样。而眼前这位婀娜多姿的女孩,就像春天一样温暖,光芒四射的神采,照在那玫瑰般粉嫩的肌肤上,好像是可以发光的灯火。
他在心里想着:维尼裘斯真有眼光。可惜我的克丽索台米斯已经苍老了,哎,就像是特洛伊城[39],已经有了年代感。
他转了过来,指着院子对庞波尼雅·戈莱齐娜说:
“这样的话,我想我已经明白你们选择不去体育场或者不去参加帕拉修姆宫举办的晚宴反而选择待在家中的原因了。”
“没错。”她望着在一边玩耍的小儿子和黎吉亚说道。
老将军又说了一些有关这女孩的事情,还有他以前在阿台留斯·希斯台尔那里听到的黎吉亚人在北方生活的故事。
他们三个不再玩球了,在庭院的沙场边散步,在柏树树荫的遮盖下,就像是三尊白色的雕塑。黎吉亚牵着小奥鲁斯,散了一段时间的步之后,就坐在院子里金鱼池塘边的长椅上休息。这时,小奥鲁斯站起身来,试图逗弄池塘里的鱼,而一边的维尼裘斯、黎吉亚两人还是聊着刚才的话题。
“没错,”维尼裘斯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紧张说道,“我还没有脱下紫白装饰的长袍[40]就已经被送到亚细亚参军了。那时候我对这座城市一点儿都不熟悉,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更不明白什么才叫爱情。我只是学习了一点点阿那克里翁[41]以及贺拉斯[42]的诗歌。但是每当我想用什么样的词语来表明自己内心的想法的时候,仍然做不到像裴特洛纽斯那样出口成章。在很小的时候,我在穆索纽斯开的学校上课,他总是告诉我,幸福就像是神明所想的那样,只要你意志坚定一定会得到。但是,我觉得还存在一种更了不起、更值得珍惜的幸福,那并不是因为意志的存在,那是因为爱情。神明自己都想获得这种幸福。所以,黎吉亚,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过爱情这种幸福,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希望可以遇到那么一个能够让我觉得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人……”
他停下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说一个字,只听得见潺潺的流水声和小奥鲁斯在一边为逗弄鱼而捡起石头往池塘扔的溅水的声音。过了几分钟,维尼裘斯继续用那温和又沉稳的语气说道:
“你知不知道蒂屠斯,就是那个韦斯巴芗的儿子?据说,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贝莱尼姬,爱到心力交瘁……黎吉亚,我会和他一样,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有权有势,那些都是虚渺的,有钱的人会发现有的人比他更富有,有名气的人会找到比他更有名的人,了不起的人总会遇到其他更厉害的人……但是如果一个很普通的人可以抱着自己最心爱的人,一起呼吸,或者和自己心爱的人接吻,就算是当今皇帝,就算是神明,都没有他那么开心、幸福……因此,爱情就让我们变得和神明一样,黎吉亚。”
黎吉亚听到他的这一番话感到非常震惊、害怕,但是又觉得这是希腊的竖笛和扬琴发出的好听音乐。她觉得,维尼裘斯的声音就和美妙的音乐一样,缓缓传到自己的耳边,让她全身血液沸腾,有一种飘飘然、不真实的、无法言喻的开心感觉……维尼裘斯的这一番话她以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但是又好像没有。她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已经睡了好久的某种情感被击醒了,就在这时候,那缥缈的梦境好像越来越清晰明了地呈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