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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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卖鼠药(1)

阴历四月四,湖口街逢会。男女老幼八方集来,各街筒子里都挤得水泄不通。卖煎包的叫唤着肉是鲜的,卖烧鸭的吆喝着汤是老的。卖土陶的,拿粗棍砸得缸盆儿咣咣响。湖货市东边的喇叭嗷嗷叫,我先以为是税务所的同志在维持秩序,到脸前却是我远房的大爷老三鳅,正守着一堆用谷糠什么的填塞得比小猫还大的死老鼠,开着个收、录、扩三用机在卖鼠药。他那伶牙俐齿和怪模样更笑人,三角眼配了黄眉毛,下巴子像扑克上的“J”一样弯上来。那唱出来的词儿更是有板有韵:

“眼下的粮食满登登,老鼠得食成了精。咬死了山腰的黑牤牛,又吞了湖里的一船鹰。不赶紧把它们消灭净啊,它还要家里户外地挖窟窿哪来来好——”

他捧着个麦克风,眼瞟着四围唱,见着熟人就挤挤眼。有个小伙喊了声:“俺买药!”他伸手弓腰笑眯眯地唱道:“香饵神药俺都配全,不亏兄弟您两毛钱。”还要连扯带拽地推销货:“兄弟你光买别忘了捎,省得人骂你心眼子孬。四邻的老鼠都除净啊!兄弟你才能睡个安稳觉哪来来好——”

众人都哈哈地笑,小伙便点头咂嘴地多“捎”了药,顺口问了一句“药灵不?”他不答话,却啪地一按键,那录音机里就响起了一个娘们儿腔:“你个短命鬼的鼠药还真管哩!昨夜里又药死了十七个……”放到此,他抓起了麦克风接唱道:“这娘们是张家洼的王三柳,属狗的今年四十九,王妹子一辈子讲实话呀,是俊的人家不说丑。”

那小伙笑捧着肚子要钻人窝窝了,又叫他一把拽住了腿,说是有一个药包忘了盖戳子。老走江湖的图名声,药灵了要他给扬扬名,药瞎了就拿这印章来踢摊子。大伙就啧啧地夸他要脸面,他恣儿得乱挤眼,挤着挤着竟瞅见了我,忙抓起麦克风叫起来:“二牛,二牛……噢!广成,快来快来,俺的侄子,年把没见面,三爷俺想毁了!”

他喊得那么响,半街的人都寻看我,硬走也怕他骂,只得暗烦着挤过去。他就朝药摊边的人吹牛皮,说我在县上当头头,今儿歇官假。又故意把个麦克风拿近了嘴,扬言我最近在县食品公司搞的那个经济犯罪要案中立了功,上头要提拔我。他卖野药的滑溜嘴你又驳不得,只得赔苦笑,任着他按坐在摊后头。他却不误做生意,打开录音机播着老鼠吃药后的惨叫声,买主们夸奖灵验、价钱便宜的对话声,他开始问长短,指着土产收购站的窗户偷问我:“广成,广成!你看那是谁?”

我一看是俺村的李进良,正收着湖货眼往这边瞟,就答:“是二表叔,他不是当这站里的收购员了吗?”

“那倒不假,他怎么还俩眼野猫似的死盯人?”

我没吱声。我知道他俩之间有疙瘩。“文革”时三大爷偷卖药,进良那时当队长摆弄过他。今年春进良落选了,公社里又叫他干上了这社办的土产收购员。他老婆和闺女娘儿俩依着站墙搭了个羊肉汤棚,这会子生意正红火。

这时,他皱了眉,点起了光脑袋,还透过人缝儿瞅进良,又瞅着我笑颠颠地站起来,拿出了个小铁笼,放出了两只尾巴绑一块的活老鼠。俩老鼠都想逃,挣得乱转圈儿。他就拿起了小棍戳着俩唱起来:“这灾星是俺庄老住户,十八辈和俺为邻居。几辈交情它不讲,又偷又咬缺规矩。今夜里俺把它俩活拿住呀!大伙说是抽它的筋来,还是剥它的皮?”

他真事儿似的转圈儿瞅了一回众人的脸,见人家都笑着,就虾腰搬起了三用机放到了木箱上,放大了音响唱,脸上也带着表情,唾星子也乱溅溅,又指手跺脚,三角眼还往进良那边使劲“盯”。我看着不对劲了,刚想借故离摊子,他却又敲打着俩老鼠唱转了板:“好心人也教你通人性,巴望你快快改邪归正。派你到麦茬地里吃蚂蚱呀,你驮着个蚂蚱扒豆种。派你到仓库檐下逮贼雀,你把货盗走了一麻袋正哪啦啦好——”

唱到此他忽然截了音,嘴伸到我耳边偷说啥。我一时很疑惑,他明明讲的都是没油盐的话,又何必要做这偷摸相?老鳅头滑点子头,这动静会有妙用。我忙往土产收购站的窗口里看,见进良叔直着眼瞅我俩,连货都停收了。我眼光刚收回来,又见眼前哈哈笑的人窝窝里,进良婶子的俩耳朵都竖得直直的,瞅我看见她了,就老鼠般地溜走了。

我隐隐感到了被捉弄的苦味,这老鳅的唱词儿骂鼠骂人咱不管,那冒着辣椒味的势儿和这鬼头鬼脑的悄悄话,进良家会猜得个啥内容哪?我决定快闪开,一边是远本家,一边是拐弯儿亲,实不想沾一身大麦芒。我借故肚饿想吃啥,他凑近我耳边哈哈说:“上李进良的汤棚里保占大便宜。”又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乱捣动,问我要钱不。我挤出人群走了,又听得他在腚后喊:“俺侄子,你吃完还得来,咱爷俩还得好好拉拉!”

赶会的人真有劲,乱踩鞋,脚蹚起的浮土灌了我一脖子,我在人群里挤着,忽觉后衣襟被谁拽住,一回头,却见是进良婶子堆了满脸的笑,要拉我进她的小棚里喝碗汤。我要去怪难受,不去也不好受,就愣了愣神儿定了定弦,跟她去了。

小棚里拾掇得怪利索,案板子新,饭桌子亮,有八九位顾客在喝汤。小妮子正给人家舀汤递烧饼,一见我来了,背了脸乒乓地剁大葱去了。表婶子却请我到棚子的内间里坐,这里看样子是招待高级顾客的,小桌上还铺了塑料布。桌上方留了个小窗口,三大爷的播音又从洞口灌进来:“人样鼠你别吓走了魂儿,不作孽就别怕天打雷……”

“俺侄子你趁热快喝汤,咱娘们可几年没拉呱哩!”表婶子双手捧来了加辣的羊肉汤,拿抹布擦净的碗沿儿。我要坐了,她又拉我到窗前去,拿手巾掸净了我肩上的土。

“唉!光见小孩长看不见自己老。俺侄子都长成头面人哩!你小的时候,俺就喜抱着你串门儿玩,到谁家谁夸俊。哎哟哟!那个笑脸嫩得赛桃肉。”

我笑得把汤喷好远,只为了脸皮子色深些,我的好几个恋人儿都“再见了”,哪知自己还有过那么个鲜润时?

“俺侄子就是见人嘴甜净,不学那些混胖了腰的,横着走路。从小看大,你学说话的当儿,你表叔就夸你精娃子,知远近,叔和你爹才是四世表兄弟,千万砍不断的亲戚哩!”

我一个劲地点着头,细品着表婶的话滋味。

“俺侄子是膀头上有担子的人了,还有空赶闲会?”她瞅着我的脸笑着问。我说几年没赶过家乡的会了,光想凑热闹。她听罢口唤着侄子笑起来,说我不是来视察,就是来私访,还给我打预防针:“侄子这会儿你跺脚地都晃荡,可不能偏信没根苗的话呢!你叔的脾气瞎,为人不周全,难免遭小人损。那黑尿烫人毒着哩!”

我忙声明没听到谁损她家的话,她没吭声,只是又夺了我的碗,再加了汤和肉。碗举到半空了,却侧耳听什么,原来是鳅头又开戏了:“你烧香磕头都白费神,天理地律它不容人。专派俺细查你的偷摸账呀,拿出了赃物就充你的军……”

“俺侄子你听他卖药可听出邪味了?”表婶子指指窗口问。

“什么邪味?”我问她。

“他真是唱老鼠?”

“卖野药卖野药,越出洋相越引人呗!”

“你真会圆场儿,这老三鳅可是你的三大爷,婶要拉他的呱儿,你烦不烦?”表婶子咬了咬下嘴唇,紧盯着我的眼珠子这么问。

“婶子有事尽管说呗。”我笑着答。她回身看了看喝汤的客,坐近我脸前讲起来:

“你表叔原和他好得穿一条裤。都是唏里鬼,表兄表弟骂翻了天。有坏种上公社告他偷卖药,当官的追下来。你叔无奈何就叫来几个半大孩,半真半假地捉了他游了一回乡。挖痒儿单挖疖疮上,老三鳅可巧有门子亲事正要成,那家一听说他游过乡就变了卦。小四十的光棍一绊脚,耽搁到如今没寻妥。俺也有青菜似的娃子往上长,破红媒的谁不怕雷轰哩?”

“婶子,这陈年古月的事还提啥!”我说。

“炮捻子可在这里头呢。俺侄子。老天爷睁着眼——那事后我查问了八庄想给他再寻个呢——可他人老、家也穷了,又没个合适的寡妇,误得他好孤苦,能不恨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