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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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鹰(2)

“哎嗨——”他兴冲冲地喝一声,那只四尖儿菱似的大铁锚竟被提上了船。他看见眼前又飞了火蛾子,他觉得他的骨头立刻要散架,真想要手扶着铁锚瘫下去。但他强挣着又站稳了,他发现这条失去了铁锚拖拽的帆船就要被冲横,而一旦船横于急流就可能立时被推翻。他踉踉跄跄地奔到了船后尾,想要去撑住大舵稳住船。但是,舵架上只有一个溜光的舵竿子,横楔在舵竿上的舵压已被谁摘卸掉。他习惯地将手伸入了后舱底,却又只能摸到一堆冰凉的铁。他爬着摸着寻遍了中舱与前舱,光脚撞响了叠摞在一起的钢担角铁,但他白费了力。他只得跨上了船舷去,伸手抓过了那支长竹篙,那么紧贴着船身插下河,又拼出全力地向后猛扳着。

急走着的船身立刻磨蹭得篙竿咔咔响起来,并迅速地将老鹰撇到了船尾去。他疾手拔起了长篙向前跑,一篙复一篙地扳别着,一趟复一趟地往返着。黑乎乎的河岸逐渐近了,船与篙的磨蹭也弱了,也许再要十篙八篙的光景,他的船就可以靠岸落锚,功成名就了。那支篙也就下得更快些,更重些。蓦地,他张开大嘴巴与双手,弓着腰像是被冷冻在了船舷上,呆望着那支篙梢子直撅撅地抖索在急流里,逐渐在视觉中模糊,消失。

船夫丢篙如丢命,即便在平时也是大丢脸的事。惊愕中的老鹰却怎么也弄不清,这样的荒唐事也会摊到了他身上?是因手头迟了?是因篙短水太深?虽然他猜得出,他的篙恰巧点进了一个淤深了的黏泥塘里,船行又太急,但他毕竟是一只“老”鹰了哟!他不信“老”字含着弱的意味,他只信老而增辣才是十分理。

他怒气冲顶地跳进了船中舱,咬响牙用肩扛翻了一只奇重的螺栓筐,伸手拽出了他寻找舵压时摸到过的那根大棕绳。于是,穿系了长绳的空筐被抛到了船后去,它在水面追凫了几步就半沉入河水中,挂拉着长苲草。它像风筝尾下的一根后坠线,悠悠地稳住了即将旋起的船。

老鹰把一口长气呼出去,用滑腻的臂弯蹭了一下鼻子,便在这险局暂缓的瞬间里搜寻起了舵压杆。他翻动着舱里成垛的钢担与角铁,他拱翻了碍眼的穿钉筐与螺栓筐,他抓起了一只绊脚的横钢担向着中舱抛过去。“嘭”地一响,被砸中的桅篷上落下了那只救命的舵压杆,不知哪个贱爪子捣蛋鬼把它藏在这蹊跷处,以便能够砸拉篷人那么一记取取乐。惊喜中的老鹰几乎是跳跃着扑去搂起了它,像裁缝匠穿针线那样娴熟地把它装到了舵杆上去。

他立刻感觉到了鱼入暖水般的舒畅。这是鱼鹰被获准渔猎或是饿猫被放出捕鼠那样的过瘾与解馋。他的左臂挟住了舵压杆,夸张地挺高了胸脯仰起了头,这时他才惊见他的船连这顺风顺水的入湖河段也快走完了,眼前的运河堤,还只剩十步长。

他猛力地左推舵向着右岸的泥堤斜冲去,野牛似的山水却强推着船身往下摆。他取提前量朝向的目标屡屡在眼前闪掠去,连那个最可能抵靠的末端堤梢竟也“嗖”地一响蹭溜过了。在这样的时辰里,老鹰仍然那么从容不迫。他懂得,船擦堤而过并不意味着他失败。他仍可以强推左舵使船在河湖的交流处搁浅。

他手扶着膝头单腿跪下去,双手抖抖地用尽力气推开了舵。他料定船该停了,便腾出左手搂紧舵杆子,瘦肩头也紧紧地抵上去。但是,帆船似乎迟疑了那么一下却又滑溜过去,紧接着像一头瘸驴那样竟又颠颠地跑起来。

瘫坐于船尾的老鹰这才弄明白,他看家的几手全露完了,他的船已淌进水深浪高的大湖里了。天好黑啊!老鹰慢慢地仰起了脸,把憋久了的一口气吹吐到夜空去。他这时才知雨小多了,雷也哑了。在南方极远极远的天边边上,只有打火机样明灭着的几朵小闪花。依旧是东北风,他的船速却又明显地减慢。大运河倾倒来的山洪水,被这内涵博大的微山湖毫不费力地容纳了。它的脾气和胃口使老鹰明白,吞掉这条所谓的大篷船本是儿戏。在无遮无挡的湖面上,温柔的风也总会变得凶起来,野起来。

他抹了一把眼上的雨水和汗水,去望那半悬在桅杆上的叠罗着的帆。既然是帆舵都在手,这溜溜大顺的东北风是能把他送到对面的槐岛去的,风雨夜的八里水路难不住老把式,槐岛轮渡站的小子们也不像“吃化肥”的那么缺规矩。他们还知道对待这位吃撸篙饭的前辈客气些,恭顺些。但是,他不想在人们的心目中变成一个在漂船面前无计可施的人。他知道在奔向槐岛的航途中还会有“暗礁”——上涨的湖水怕是早就吞淹了钢骨铁筋的铁塔基础,这匹野马撞上去就会迸八瓣,连他的老命也会搭进去。玩鹰人叫鹰啄了眼,那是要强的人丢不起的脸。他应该把这条逃船驯服在湖东岸,甚至把它牵回河槽才够意思。

他手扶着舵竿使劲地站起了身,他感到雨淋透的周身发黏又发冷,他一只手不由地伸向了后腰捶击着,腿却不误时地迈到了桅杆下,弓起身去辨认升篷用的“走线”绳。浸足水的“走线”腻滑得很,泡足水的篷布重得很。他将“走线”缠绕在手掌上,蹲坠着身子拉下去。篷挑头磨碰得桅杆咔咔响,竹抱桅刮得桅杆吱吱叫,他的头也抵撞到桅杆上去。他知道,在这好刮邪风的鬼天气里只能升半篷,古怪的湖面上时刻都会起妖风。他双手在暗中摸着了挂“走线”绳的地力钩,咬紧牙将它系牢实。再牵过联满篷角绳的“后揪”纲,退回至船尾挟住了舵。

他的眼望向了西北的大苇荡,他算清了那里是帆船体面的避难处。无论谁在明晨望见这根大桅竖在苇荡子间,他都可以避免谈起丢篙的那类事,而能大吹他怎样抢救了这条已入大湖的将倾的船。他疲倦的身子左倚了舵压杆,一放手撒开了篷角绳。半世的经验告诉他,在这半顶风的大浪里,船必须几经折樯才能航抵苇荡边。他先要向稍偏西方的苇下奔,然后再转舵下东南,画回一个“之”字拐返来。他知道,眼下是好骡癞骡要遛遛看,也知道自己已远离了敢于斜侧起大篷兜满风,晒半个船底放野马的膘壮年。而且,初试的几招已几乎叫他损尽了力,挤干了汗。但是,倔骡子是喜好能摔响蹄的石板路的,强性人逢场也会生出那邪魔劲。

他的鹰眼开始向着左方盯视着。他忽然发现槐岛下浓积的墨黑处,一丝亮光在颤动。他不太信自己的眼,难设想有更厚利事诱人踏险浪,难设想那是一盏照耀着青年们搏斗场面的灯。他猜想着正是那些冒充加班的小子们睡在岛边的暖屋子里,有一扇未关的窗户泻出这灯光来。那个茂生哥的不肖之孙肯定正喷着酒气发呓语,并且也在此时漂丢了那几条早发的船。他灰心丧气地低下了头,眼瞅着黑浪汹涌的湖面……

湖水未涨的日子,这船下正有着撒土不漏的湖草地,引来的鹅群像云团子。村里的姑娘小伙子们来抢草了,都那么跳上了船头舞起了镰刀,刷刷刷贴紧了水皮儿扫。鲜绿的嫩草苗垛满了舱了,他们便笑闹着,傻唱着,把发着湖鲜味的草苗晒到堤顶去。谁也估不准吃过邪药的小子们能有多少劲,黑夜都拿出来卖钱花。拿钱也确是淹人心呢!由那个眼路宽的大虎牵引了线,大船的干草苗被送到外贸草场去,并炫耀说要“出口”给日本人。

为什么准许任意割湖草?为什么把好草卖给打过中国的人?老鹰质问过,跳骂过,甚至上告过。可是对手们都会讲劝他的话,都能道出一套不见经传的洋道理。他们闭口不提小鬼子把中国人装进口袋坠入湖,他们只知人家买草养奶牛而不知他们也会养军马。骑大马的矮鬼子横闯进人群砍人头,雪亮的钢刀剁卷了刃啊!

老鹰将仰起的脑壳摇了摇,将要溢出的两汪泪水漏回肚里去。他仿佛又听到日本队伍托托托的军靴声,日本汽艇喀喀喀的咳嗽声。他仿佛又看到了日本战马撕啃着湖草胖起来,而那些用卖草钱购置了日本涤纶装的闺女小子们却麻木着,搂抱在堤柳下的浓荫里咂嘴儿玩!这些撞怀的鲤崽子热火得耐不住的时候,总都会搬上一台日制电视机挤到一间新房子里去。

他把老拳砸在了船板子上,一腔火气充得他吭吭地闷咳着,凸出的眼珠也在暗夜里放出了莹绿的光。家败出野物啊!老家伙打下江山入黄土了,无良心的小辈却要挖祖坟。他联想起过去的为钱卖掉祖宗的狗汉奸。他联想起为钱买了辆车的投机鬼,他竟又联想起了因为自己忌讳钱拒离了的俊媳妇了。

“跃进”年的第二春,满湖的苲草又莹莹地绿了。捞草的船儿浅湖里荡着,人们要靠着苲草当“副食”。在运河的浅水边,还没有“老鹰”雅号的老鹰遇到了那个提篮拾草的俊媳妇。她三十多岁的小年纪,高高瘦瘦的好秀气。她的裤腿儿是湿的,有一缕绿缎子样的长草苗沾在她头发上。她时时抬起脸,去望堤岸上挨肩坐着的小娃子。晌午的日光暖起来了,她带着孩子走进了老鹰的屋,说是要讨口开水喝。他仅是送给孩子一张薄煎饼啊!她就唏唏嘘嘘地淌下了泪,又呆愣了好一阵子,便夸起了老鹰心眼儿好。又诉说她丈夫新近病死,她怕养不活俩孩子,求老鹰收留她。那是多挠人心的话哟!她说她早知老鹰的好名声,她不嫌他老,大大的男人知疼妻。这天上掉下来的幸运事反叫老鹰卖起了呆了。

他记起了老娘临死前的话,她抖索着嘴祈祷着,求儿子讨妻快生子,把祖传的香火续下去。年轻时可是背着脑袋蹿啊,模样儿又不济,用心也极少。四十岁急了眼的当儿,却又屡屡难对搭了。他却又常当着人多的时辰自嘲自戏地冒傻腔,唱梆子:

女儿哪国的,小娘们呀——

你要是害羞就飞进那苇。

大哥俺管吃管穿再管雪花膏呀——

到夜里还给你,盖花被哪呀嗨——

他打着把式表演着唱,众人都捧肚子笑,他也笑,笑得省了饭。果然有俊鸟儿飞进了笼了,他心里有多喜哟!喜得把热水浇到人家的手上去,傻媳妇还吹着手儿笑呢!她却趁笑提出了小条件。她说自己是看中了他住的小岛子,请求他靠湖吃大湖,今后要贩卖点鱼虾或蟹蚌,也好养活孩子与她自家的老母亲。正笑着的老鹰却愣了,呆了,慌张了。继而便惶恐地摇开了头,板上楔钉地拒绝了她。他说他珍惜自己的好名声,他说他要豁上穷死,豁上绝后拥护“大跃进”,不走下斜道。她哭了,跑了,满面的羞辱与怨恨。他醉了,病了,却不为此而后悔。日后他眼见了那女人再嫁的投机小贩挨了斗……得了赦。但他坚信医好的刀伤要留疤,阴天疤要痛。他屡屡在回忆自己光荣的孤身时受感动,更常以此“花前不醉”而骄傲。那日本的电视机值得他瞟一瞟吗?柳棵子下谁咂响儿又馋得着人吗?他怀揣一颗忠心修炼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高寿年了呀!他猛然悔悟到想讨那一百元的小奖是多么的丢脸和下贱!为了那个不会描述的信念啊,他把金银女人都丢过了,叮当响的今日还再沾腥啊?井冈山的骡子还要驮大粪啊?那一件裤衩或蓑衣,又或是一坛子散装酒算得了什么!

耳边的喧嚣声大起来,船已经驶近苇荡子了。唉!人为什么随着风摆弄呢?只差那么百十步的光景哪,却要再弓腰撅腚地折一回樯。

他右扳了舵,撒开篷角再把劈水扳子放下船,利利索索地把船头掉向了东南面,收紧了后揪纲驶起来。雨早停了,夜声仿佛淡了些。大坞电厂的灯火重新浮出了湖,像银河里拥挤着的一堆星。老鹰的心陡然变得舒畅和开阔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在“跃进”的日子里,听县上派来的女干部老吕宣讲的。她的口音“蛮”得很,但人人却听得暖耳朵。这电一淌进槐岛不就是应验了她的话吗?不就只晚了二十年吗?这日本人烧杀过的岛子上能放一片光明也就够了,人心本无尽,蜜水里泡大的小子才作孽,才“烧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