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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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荆石老师千古(1)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这句话已经被民主主义者批倒斗臭了,不过,小时候,我对这话深信不疑。那时候,我以为领导民主运动的人,也属于“作之君,作之师”一类。

人,虽然都是圆颅方趾,都属灵长类、二手类,怎么有一种人天生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怎么有一种人,你和他一见面就觉得他影响了你,……

后来懂一点美术,知道线条颜色怎样左右你的情感,我想,也许是那些人的肌肉骨骼模样轮廓恰好符合了美术上的某种要求吧。

后来懂一点音响,知道什么样的声音能造成什么样的气氛、产生什么样的幻觉,我想,也许是那些人的谈吐言笑、音质音色,有某种魅力吧。

为什么只有生公说法能使顽石点头呢,那秘密的力量,一定藏在生公的容貌体态声调里。

后来又知道,人的内在学养形之于外成为气质,气质可以有吸引力亲和力。种种如此,这人就不是寻常一人了,他就是造物有私、得天独厚了。

也许,我只能如此解释璞公荆石老师对兰陵人发生的影响。

荆石老师排行居长,人称“大老师”,他有两个弟弟,二弟叫王思玷,人称“二老师”,三弟叫王思瑕,人称“三老师”。单看名字可以猜出这是一个不同流俗的家庭,依取名的习惯,“思”字下面这个字该是精致华贵富丽堂皇之物,他们三兄弟不然,一个想的是“璞”,璞,原始石头也;一个想的是“玷”,玷,玉石上的缺点也;一个想的是“瑕”,瑕,玉石上的斑痕也。

他们想的是真诚的品德和行为上的过失。兰陵千门万户,如此取名字的仅此一家。

大老师首先影响了他的二弟,使二老师成为小说作家和革命斗士;接着影响了他的三弟,使三老师成为自学有成的经济学者。同时,他影响我们的父兄,并且办学校影响我们。

我没见过他青年时期的照片,等我有幸“亲炙”的时候,他已过中年,头发半白,手背上鼓起青筋,加上身材瘦小,名副其实地唤起“荆”和“石”的意象。但是,你绝不认为他是个干巴巴的老头儿,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我只感觉到尊严、权威,然而并不可怕。

那时,我们开始发展少年期的顽皮,但是,在他老人家上课的时候,我们是鸦雀无声的。

那时,我们逐渐有了拖拉逃避的恶习,但是,他老人家规定的作业,我们是准时呈交的。

他老人家从未大声呵斥任何人,从未威吓警告任何人,从未用体罚或记过对付任何人。可是我们总是用心听他的话,照他说的去做,唯恐自己太笨,又唯恐他对我们的期望太低。

那时,我们小孩子夹在大人的腿缝里仰着脸听高谈阔论,时时可以发觉大老师是家乡的“意见领袖”。

我记得,小时候,夏天,有一位长辈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看见空中出现了宫殿街道与人群。他以为南天门开了,他以为看见了门内的天堂,连忙跪下祈求神灵让他儿子做官。

第二天,消息轰动全镇,但是大老师说,那不是南天门,那是光线折射造成的海市蜃楼,那根本是某地一座大庙的幻影。哦,原来如此!“南天门震撼”立刻消失。

那年月,中共在江西成立苏维埃组织,斗争地主,乡人皱着脑袋瓜儿想,想这是什么道理。“有人问过大老师吗?”据说有人问过,据说大老师面无表情,口无答语。据说大老师向某人说了八个字: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众家乡人只好暗自猜这是个什么理,这是怎么一回事。……

敝族在明末清初昌盛起来,有清一代,出了五位进士,若干举人秀才,酒香之外,兼有书香。民国肇造,新学勃兴,我们家乡是个小地方,骤然跟新时代新潮流脱了节,幸亏还有青年子弟剪了辫子出去受教育,璞公玷公是其中之佼佼者。

这兄弟俩本来是学铁路的,那时都相信“建设之要首在交通”,毕业后本可以在外面做官,可是那时做官,要陪上司打麻将吃花酒,替上司弄红包背黑锅。那时军阀混战,政局不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官的随时准备另找职业。这兄弟俩一看,算了吧,不如回家办个小学。

这个决定何等了得,弟兄俩承先启后,把文化的命脉在我们家乡接通了。

那时,家乡有四位有实力有声望的少壮精英支持办学,愿意跟大老师共同担任校董,他们的名讳是王思澄、王思庆、王思敬、王思璜。在他们的支持下,二老师亲自率众拆掉庙里的神像,改建教室。

私立兰陵小学成立,大老师以校董主持行政,同时教国文,教历史,教美术,除了音乐以外,他都能教,是一位全能的教师。他和二老师自称义务教员,不支薪水,后来,与我祖父同辈的王松和来做过校长,松爷学贯中西,有领导才能,他也没拿过一文报酬。

通过教学,大老师把许多新生事物引进家乡。

他引进注音符号,时间在国民政府通令正式以注音符号列入教材之前。拼音时,他先把前两个字母拼成一音,再用这个音去拼最后的韵母,可说是两段拼法,与各地流行的一次拼法不同。他似乎吸收了“反切”来推行拼音,这个两段拼法一直使用到“县立时代”,成为母校教学的一项特征。

他引进话剧,不仅剧本,还有道具服装布景效果一整套东西。他编写的《正义的话》,自己导演,演出一个纯朴的乌托邦,国王和农夫在阡陌间对谈,上下之间没有隔阂和压迫。

他引进木刻。他大概在一九二五年左右就把木刻列入美术课程。他要求学校供应木版和刻刀,只收成本费。学生把他刻成的作品拓下来,贴在木版上,描红一样照着刻。为了替学校筹款,他刻了一张很大的海报,画面主体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火头上悬着一枚制钱,下面一行大字:“就差这把火!”这种“诉诸群众”的方式,也是他第一个在家乡使用。

他引进荷马、安徒生、希腊神话和《阿Q正传》。他也引进了许地山。他本来不主张背诵,他以补充教材讲授《阿Q正传》的时候,偶然赞叹“这样精炼的白话文,应该背诵,值得背诵”。于是他老人家最喜爱的一些学生展开了背诵竞赛,几天以后,这一部几万字的中篇小说,竟有好几个人能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这些先进学长也背诵了荷马的《奥德赛》。

还有,我必须记下来,他老人家引进了马克思。……

朱子说,有个朱晦庵,天地间就多了些子;没有朱晦庵,天地间就少了些子。大老师之于吾乡,也许就是如此了!

大老师有反抗世俗的精神,不仅见之于还家不仕,拆庙兴学,还有很多行谊。

例如,他的书法。

吾乡吾族以书法家衍公(王思衍)为荣,习字皆以衍公的楷书为范本。那时习字用毛边纸铺在范本上摹写,称之为“仿”,这底下的范本叫做“仿影”。

衍公的墨宝并不易得,外人慕名求字,多半由他的得意门生(也是他的本家侄子)王松和以行草应付,颇能乱真,不过,若是本家子孙向老人家要一张“仿影”,几天内一定可以拿到真迹,不论远房近房,富家穷家,有求必应。

所以家家有衍公写的“仿影”。收到仿影的人,多半以“双钩”描出轮廓,用墨填满,保存原件,使用副本;也有人并不那么讲究,直接使用真迹,墨透纸背,渐渐把仿影弄脏了。没关系,等到仿影脏到不能使用时再去要一张来。

衍公写出来的仿影,近颜似柳,端正厚重,均匀整齐而又雍容大方,正是清代士子必习的馆阁体。族人在这一字体的熏陶中成长,写出来的字差不多同一面目,外人戏称“兰陵体”。

那时,过年家家贴春联。旧年最后一天,家家都把春联贴好了,这时有一个非正式的节目,三三两两到街上散步,左顾右盼,欣赏春联。林林总总,春联上的字天分有高低,功力有深浅,但同源共本,确有所谓“兰陵体”。

大老师不学兰陵体,他写汉隶,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因为要写得不同。

还有,他主持的别开生面的婚礼。

他的公子王纶和先生结婚,是吾乡一大盛事,世家联姻,郎才女貌,大老师又改革了婚礼。

大老师的故居在兰陵西南隅,与我家祖宅为邻,门前有一行槐树,乡人称他家为“槐树底”。我们两家门外有广场相连,平坦洁净,供收割庄稼使用,乡人管这种广场叫“场”,阳平,读如“常”,他家和我家一带地区统称“西南场”。大婚之日,“场”中肩并肩腿碰腿挤满了观众。

我是那次婚礼上的小观众,并且努力挤进了大门,眼见拜天地废除了叩首,改用鞠躬。新娘似乎未用红巾蒙头,即使有,也老早揭掉了,新娘新郎当时就站在院子里照相,大老师挤在观众当中着急,认为新郎的表情生硬,需要改进。他老人家也许认为这张照片应该像他在南京上海所见、一双璧人露着幸福的笑容吧。

大老师“欲回天地入扁舟”,他老人家毕竟是“思想的人”,二老师才是“行动的人”,思想的人与入室弟子坐谈论道,行动的人提着头颅走向战场。大老师成为先进,二老师成为先烈。从二老师的实践看出大老师的观念。

典型在夙昔,古道照颜色。大老师如乳,二老师如酒;大老师如杜甫,二老师如李白;大老师如诸葛,二老师如周郎;大老师如史,二老师如诗。

大老师三读资本论,赞成社会主义,欢迎共产党。我没听他亲口说,只听他的得意高足这么说,“槐树底”的子弟也这么说,人证凿凿,要怀疑也难。

我只知道大老师同情——甚至尊重——穷苦而又肯奋斗的人。

有一个人,算来和大老师同辈,半夜起来磨豆腐,天明上街卖豆腐,他儿子在小学读书,成绩极优。当他的太太沿街叫卖热豆腐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深以辱没了王家姓氏为憾,唯有大老师,若在街头相遇,必定上前喊一声三嫂子。这一声三嫂子出自大老师之口,给他们全家的安慰激励是无法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