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和火的洗礼(1)
战史记载: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在中国发动卢沟桥事变。
日本军阀打算灭亡中国,战局逐步扩大。中国军队的训练和装备远不及敌人,但作战英勇,伤兵源源南下,过兰陵,转台儿庄,送入徐州的医院。
小酒馆里塞满了谈论战局的人,大家无心工作,甚至无心饮酒。
佟麟阁赵登禹两位将军阵亡,大大震撼了父老们的神经。他们一生只见师长旅长生杀予夺,从未反过来设想过。
金星熠熠佩剑锵锵的巨人应该不容易死。即使是该死如韩复榘,乡人也编造谣传是用暗杀的方式行刑的。小酒馆里的父老们实在无法想象,把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员押赴刑场如此这般,和一个乡愚的结局相同。
不容易死的人接二连三死去,可见天下大势十分十分严重。老天爷决定要减少世上的人口,小百姓要背乡离井,惶惶然去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在小酒馆里,我那些可敬可爱的父老,以如此淳朴的头脑面对五千年未有之变局。
战史遗漏了一些事情。
这天中午,来了满街的伤兵,也来了一架侦察机,在兰陵镇上空转了两圈,低飞,机翼下面清清楚楚地贴着红膏药。那时制空权在敌人手中,侦察机走了,好像无数个血红的斑点还贴在天上,密密地贴了两圈。
下午,轰炸机临空,想必是根据侦察机的报告而来。伤兵早已走了,飞机依然充满自信、肆无忌惮地飞临上空,等因奉此丢下几颗炸弹。
我那时在我们大家宅的前门口游玩。前门有门楼,门楼下面两侧都有青石制成的石凳,石面可能有一尺厚,光滑清凉,坐上去十分舒服。门外是大树和广场。
我家奉命住在大家宅的后面临街的部分,我们无故不到前面来,那天不知怎么我来了。
我坐在门楼下左侧的石凳上。不知怎么继祖母也出来了,七叔陪着,她老人家望望广场里的阳光抽一口旱烟袋,在右侧的石凳上坐下。
就在这时,敌机临空,天朗气清,我抬头看它,如看两只专心觅食的大鸟。据说一共来了五架轰炸机,可是我只看见两架。
忽然我一阵眩晕。恍惚间我看见祖母哭了,念着菩萨的名号,鼻涕流出来,浑身发抖。七叔连忙上去抱住她。
那时,所有的人都说,敌机投弹之前先要俯冲,俯冲时螺旋桨的声音改变,好像蜜蜂掉进玻璃瓶里。但是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飞机踱着方步一如故常,声音、高度、姿势都没有变化,漫不经心,好像这地方它不屑一炸。
说老实话,我也没看见垂直下落的炸弹。
轰炸的时间很短,等我觉得恐惧时,恐惧已成过去。
虽然我们祖孙一同度过大劫,她老人家在起身离去时却是反而又藐视又憎恶地瞧了我一眼。她在七叔搀扶下蹒跚入内,我仍然坐在原处仔细回味方才的光景。
我想起我听到的种种传说,回想以前一些模糊的回忆。我常想,如果轰炸的时候我们不在一处,或者她老人家临去没有看我,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这次轰炸,炸倒了一些房子,炸死了五个人。
敌机临空,伤兵早已走了,可是原来停留伤兵的那条街正好有人办丧事,满街的亲友吊客,不是穿着孝服就是戴着孝帽子。也许,轰炸员以为这些幢幢白影就是伤兵。
可是敌人投弹不准,弹落点偏离目标,否则,我家的情况不堪设想,因为“伤兵”就在我家墙外。
我家平安无事。由我家向东,距离大概三个家庭,天井里炸了一个大坑,是离我家最近的弹着点。
那家的主人也是吾族的一位长辈。小学停课以后,他成立了家馆,有二十几个同学到他家读《论语》,我是其中之一。万幸!挨炸那天学屋里没人。
这一炸,家馆当然办不成了,我去取回我的书本和文具。
炸弹在四合房天井的中心炸出一个深坑,我站在坑沿向下看,那深度,如果我跳下去,一定爬不上来。
炸弹尽管炸出一个深坑,却没有把四面的房屋炸倒。好像是,炸弹在天井中央爆开的时候,四面的房屋恰巧都在死角之内。日光之下竟有此事,即使出于计算和设计,也未必能控制得如此精确。邻人虽然惊魂未定,也都来看这战时的奇景。
当然,炸弹的震撼力很大,房屋的结构恐怕会受到伤害,糊在窗棂上的纸成为碎门,檐瓦大半脱落下来,屋子里一步一个脚印,老屋百年积藏的灰尘被迫降落,掩埋了掉在地上的书本文具。
老师面无人色,他说飞机临空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炸弹一响,他赶紧钻到床底下去。感谢祖先,当初房子盖得这么结实……
家家户户连夜外逃,逃难起初像搬家,甚至东西都想带着,后来慢慢学习割舍。那时我弟弟尚在学步,妹妹也太小,不能多走路,局势对我家非常不利,可是仍比有产妇的人家要“幸运”一些。母亲告诉我,《圣经》提到末日灾难时说过:“怀孕的人有祸了。”
幸亏魏家两兄弟来挑担推车。那时我家的田产已经不多,全由魏家耕种。
魏家老大身形魁梧,满脸麻点,人称魏麻子。母亲严厉嘱咐,不可管他叫麻子,只能叫老魏。但是母亲又不叫他老魏,只叫麻子。后来我明白,女人之中,叫老魏是魏太太的专利。
我对老魏很崇拜,他力气大胆子也大,能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模糊认为,他如果去投军,可以做将军。
要丢掉一个家却也不易。母亲要把家里的鸡全都杀死,一共四只。这件事以前做过无数次,这一次有了困难。母亲一手持刀,一手把鸡脖子弯过来,可是割不破鸡的喉管。
只好把老魏请过来。老魏杀鸡的方法很特别,他把鸡头按在地上,手起刀落把脖子砍断。没有头的鸡站起来逃走,在五步以后倒下,想飞,只能用翅膀扫地,飞不起来。
四只鸡费了他四刀,真是游刃有余。四只鸡的身体向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逃去,都逃不多远。一路留下血渍,像被一条血索牵着。
敌机投弹的时候,这四只鸡大声啼叫,而且忽然恢复了飞翔的能力,一同腾空而起,然后跌下来,伏在地上喘息。敌机走后,四只鸡全变了样子,有惊惶的眼、抖动的头。所谓“鸟惊心”,大约就是如此了。
有一只是大公鸡,红色的羽毛带着金光。平时谁家杀鸡,如果杀的是公鸡,总是围上来一群孩子讨那从尾部拔下来的长长羽毛。这一次没有,大公鸡死得寂寞。
母亲做了一锅红烧鸡,但全家人已丧失食欲和味觉,为了连夜赶路,又必须吃些东西,这一餐很痛苦。最后,所有的鸡肉都送给魏家。
从那天起,我不能正确地判断鸡肉的滋味。那时我尚未了解,从灾难中走过来的人会对许多东西丧失品鉴欣赏的能力。
第一站,南桥,兰陵之东,外祖母家。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他老人家是我的上古史。
我从未见过大舅父。据说,他因为没有考中秀才,而他之所以落第又由于考场舞弊,于是愧愤交加,一病不起。——有人说他上吊自杀。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大舅母从二十二岁开始守寡,并无儿女。她并不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也从未邀请我们去她家作客。
大舅父留给我的回忆是书房里重重叠叠的线装书,大舅母留给我的回忆是南桥村外一座贞节牌坊。旌表由国民政府批准,一位姓蒋的内政部长署名。
贞节牌坊有一定的式样,中间最高处照例雕出一个长方形的平面,上面有两个大字:“圣旨”。轮到大舅母,这圣旨两个字换成国民政府的大印,甚为怪异。
依照通例,寡妇必须累积了许多艰苦的岁月,耗尽青春,再无恋爱或改嫁的可能,才可以得到旌表。所以,我推测,这时大舅母一定不年轻了。
通常,受旌表的节妇多半身兼贤母,也就是说她辛苦抚养的儿子做了官或者发了财,官署和亲族看子敬母。大舅母在门衰祚薄之家,这一点封建虚荣得来不易。
我那时对人生的痛苦了解不多。在我的想象中,大舅母以坚强的性格过着神秘的生活,自己有特殊的人生哲学。她一生清心寡欲,血肉尽成冰雪,临终将轻如蝉蜕。
外婆家另一个令我难忘的人物是我的小舅,他排行第六,叫任富才。
小舅身材瘦小,一副“小弟”模样。可是他不安于“小”,日本军队在河北一动手,他就着手组织游击队,自封为“大队长”。
我这位六舅似乎并没有领袖的魅力,也缺少领导才能,他的号召来自“财散则人聚”,肯花钱。他自己闹穷,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变卖外祖母的田产。那时候,外祖母已是风烛之年,六舅是唯一的继承人,置产者和六舅立下契约,六舅收下一笔钱,某一块田地算是人家的了,但正式手续等外祖母死后再办。
那时,像外祖母家这样的家庭很多,用“先上车后补票”的方式买卖田产不是新闻。当时有三句话描写这种败家子弟的心情,说他“恨天不冷,恨人不穷,恨爹娘不死”。恨天不冷,因为他有皮袄;恨人不穷,因为别人有一天买尽他的家业。至于第三句,我想用不着解释。
六舅有一条腿伸不直,是个跛子,经常骑驴代步。邻人笑问跛子怎能打游击,他很自负地说,历史上从此出现第一个跛腿的游击司令。我想,如果他真个百战成雄,名垂竹帛,他这句豪言壮语也就流传众口、廉顽立懦了,可惜这事认不得真,一撮人捧着他使枪耍刀,和捧着他斗鸡走狗并没有区别,也趁机做点别的事,那些事比斗鸡走狗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