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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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戒(1)

1.求宿

一道广阔的金辉照耀人世间,放眼全是金色——金色的波浪。可那不是金色的庄稼。庄稼摆着扭曲的身姿躺在铁蹄之下。

不见平坦的路面,偶尔有青砖,像残败的鱼鳞,刻满马蹄深浅不一的印记。田野被杂草霸占了,秋意主生杀,却杀不了反动的杂草,反而叫它们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它们铺天盖地地蔓延,恨不能咬碎已经褴褛的麦浪之布。

常遇到一些流浪百姓,龙瑜和龙若若心地慈悲,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把身上的干粮分与他们。

一个八九岁的小儿因为病痛躺在藤蔓丛中呻吟,声音不大,却正好叫那颗慈悲的心听见。

龙瑜顾不得被藤蔓划伤腿肚,像个披荆斩棘的勇士,跨越波澜去救助他。他摇一摇小儿的身子:“你怎么了?”小儿目光迷离,听见人声,缓缓睁开眼睛,沙哑的声音从喉间钻出:“你们是谁?”“我们来救你了!你受伤了吗?”

“饿……饿……”“若若,快!快拿馍馍来!”龙瑜一手托起那小儿的脊背,一手伸向龙若若。“哦!我这就取!”她解下包裹,坐在小儿身边。

“别噎着了,这儿有水。”龙瑜看他狼狈进食的模样,估摸有好几日不曾见着吃的了。他脸上有两道发黑的伤疤,头发蓬松散乱,似累月不曾打理过。龙瑜细细盯着他的脸看,脏乱的外形遮掩不住他稚气未脱的瞳孔。他的眼神也正一丝不苟地享用着那块干硬的馍馍。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淡蓝的天色。

“你家住何处?”“没有家。”“没有家?那你的家人呢?”“死了。”“死了?”“被金兵杀死了。”小儿专注吃着那馍馍,语气淡漠,似乎并不为此悲伤。

龙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凝语片刻,他抬头看着龙若若。龙若若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要是没有去处的话,跟我们一起走吧。”“跟你们走?去哪儿?”他把手指头舔干净了,也不肯放过唇边的残渣。“去临安,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临安?那——去了临安,我就能不饿肚子了么?”“不会饿肚子了!临安有许多好吃的,还能叫你住上不错的屋子!也不用睡在荒郊野外了!”“真好!我跟你们走!”

太阳快落山了,三人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只好继续行路。“太阳都下山了,这周围的人家怎么还不生炊烟?这让我们到哪儿投宿呀?”一块石头硌了龙瑜的脚,他抬腿一瞧,发一句牢骚,把磨得渔网一样破烂的草鞋踩到石头脑袋上,用力来回蹭了几次,最后把它踢开。石头为了躲避龙瑜,滚了老远,却没能在广阔的土地上藏身。

“我认识那家的老爷爷!我带你们去他家投宿!”顺着小儿的手指看去,终于发现了一阵黑烟,消散在弥黄的空中。

“你认识那家的主人?”“嗯!我以前去那家讨过食,那老爷爷给了我一个饼吃。”“太好了!那就带我们过去吧!”

小儿带着他俩找到一座茅草屋,茅屋简陋,由松散的木桩堆砌,由枯草垛顶。龙瑜敲敲门,屋内的声响立刻静了下来——似在疑虑,又似在窥探。木门轻轻地让出一道细缝,后面摸出一只眼睛。那眼眶近于干瘪,枯草一样的稀发长在头皮上,眼神中吐露出的不知是悲伤还是恐惧。

“爷爷,是我!”他把目光低下,看见了那小儿。

“哦!是你呀!怎么?又饿了,来讨食了?”他并不把门打开。“爷爷,我们没有地方住……”小儿的眼神忽然暗淡无光。

“那他们是你什么人呀?是爹娘吗?”“不是!他们是我的恩人。他们救了我的性命,我要报答他们!”

“老人家,我们是途经此地的行人,找不到去处了,想在这儿借宿一宿,不知能否……”

老人又露出另外半只脑袋,瞅了瞅龙若若身后的龙瑜,打量过一番,看他们不像官兵,也不像是金人或蒙古人,才把门打开了。

“屋子可真小!”龙瑜抱怨一句。龙若若立马转身嗔怪地瞪他一眼。屋子真不大,卧室和厨房抱在一起,老人的妻子就躺在屋角的床铺上。“贱内多年前就瘫痪在床,不能起身向两位行礼,真是失礼了。”龙若若看了看她惨黄的面容,没有应声。“二位先在这儿坐一会儿,老朽去准备晚饭,饭食单薄,还请……”“不打紧!我们都是行路之人,能够充饥就很满足了。”龙若若连忙打断了他。老人拉开屋内一角的帐子,那里便是厨房。龙若若将包裹挂在墙上,望见龙瑜坐在椅子上出神,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她走过去拍一拍他的肩膀,道:“哥哥,咱们出去走走吧!”

星星眨着疲倦的眼睛,将黯淡的怜悯的目光洒在大地上,叫人窒息昏聩。“哥哥。”

“嗯?”龙瑜转身看着她。“他们真的,”她顿了一顿,“太可怜了……”

“是啊!从那老头子的话里,我听得出他以前是读过书的。可为何一个读书人会落到这步田地?连那地里蠕动的菜虫子都比不上!”龙瑜说这话时,捏着拳头,有些愤慨。龙若若没法接下话,默默低头走着。

“他日我若飞黄腾达,定要替他们改变命运!”“对了,今日那小儿怎么办?把他托付给这老翁么?我看他们也是熟识的——”“不!让他随我们一起吧。就算把他留在这里,有了安身之地,那老翁也不一定——我还真喜欢这小儿呢!你看他眉目清净,长相也好,带在身边,也解闷呢!”“好吧,依哥哥。不过咱们身上没有多少盘缠……”回到茅屋的时候,老人正在门口候着。他那短小的身影在平常舍不得燃起的油烛昏黄的光芒下显得十分虔诚。龙若若鼻尖发酸。

老人端出一盘半生不熟的芋头,还有三双木头削成的筷子,让他们将就着吃。他则盛了一小碗,端到妻子身旁用手喂食。

“陋室狭窄,不嫌弃的话,我在中间隔条帘子,你们将就着住下。”“谢过老人家了。”

翌日,两人起身,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老人正伏在妻子身上痛哭。“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老人双手撑着膝盖,费力站起身来,跺脚骂道:“还不是你们!都怨你们!引狼入室!全叫那混蛋盗走了!盗走了!”他说罢哭得更厉害了。龙瑜的包裹也被翻过了,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没有丢什么。“这兔崽子!让我捉到他,非痛打一顿不可!”龙瑜青筋暴起,为自己被愚弄的慈悲之心感到愠恼。

2.触犯太子

临近临安城,百姓的生活开始改善,大抵因宋朝官兵的庇护。路上常能听到小贩的叫卖,有娇莺柔啼的清脆,也有野马高嘶的激扬,更有伶人戏子唱台戏的花哨。城楼高九丈,城外有两队巡逻的士兵,对过往的行人严加盘查。龙瑜不怕生,像走进自家大门,大摇大摆向城门跨步。“嚯!好高一个临安!”龙瑜抬眼望,城楼上的人儿都成了玩偶一般的小人,踏在云里翔着、雾里蹈着。“嚯!好俊一个临安!”他看见一座宫殿,是云中人儿翩跹起舞的天上宫阙。他定住神望,直望得魂儿飞上去,与他们一同御风了。

龙瑜呆呆地望着,不自禁向城门迈步,却被龙若若拽住胳膊。“你拉我干什么?”“哥哥,你就这样走过去,不怕被扣下盘问么?”

“怕什么!我是宋人!再说我又没犯刑律,我怕什么!”龙瑜一脸庄严之态,好似哪家遵纪守法的大官人。

“这可不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好啦!好啦!听你的还不行嘛!”

龙若若让他随在自己身后,跟随过往的行人走向城门。有的汉子长得彪悍,知道过城不易,便走到领头的官差前,使钱买个方便。龙若若紧随其后,当差的看他们相貌端庄,便放行了。

城内外的景象截然不同。城外饿殍荒田,似人间地狱;城内车水马龙,与当年繁华汴京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街市道路极狭,只容二辆马车并驾,若是来了大一点的车子,定要有一辆让到巷道里避一下的。道路极尽曲折,大概因小贩们为了争抢生意,故意向路中央占领。于是常有巡逻的兵士来喝一喝,挥着长长的马鞭叫他们后退一尺。小贩们也是识相的,恭谨地让了将将一尺出来,待到士兵巡过后,又纷纷挑着担子拢向路中。放眼望去并不见几匹马,最多的是驴车。赶车的赶得慢,看到人群聚集处便将驴子赶到那里去,交着双臂搁在膝头上,笑看那眉飞色舞的说书人谈古论今。听到数声鸡鸣,便知道又开始了一场凶恶的斗鸡,遂引了那不中用的老笨驴前往喝彩。路两边的店面生意旺着,进的,出的,门槛时时被踏着。方在这家吃过白菜炖羊肉的,不久后又见在那家的店内坐着吃饮子。只是女人见得少,怕是天气炎热,女儿家都慵懒,躲在闺房里避暑乘凉。

“嚯!好壮一个临安!”龙瑜见到了一个崭新的充满生机的世界,这新的世界叫他欣喜不已。龙若若虽是女儿家,却也掩饰不住心中躁动的喜悦,脑袋被什么牵到东牵到西似的顾盼着。

龙瑜寻到一家绣旌相招、掩翳天日的酒楼。小二出来招呼,他竖起大拇指朝着自家招牌。

“二位客官真有眼光!咱家的店——临安第一号!名不虚传,吃过才知道!怎样?您请。”他向着那酒楼的门面做个邀请的姿势。龙瑜冲他这架势,二话不说,把缰绳丢了,匆匆上楼。

龙瑜撩一撩衣衫,坐下道:“都有什么吃的?”“哟!看来您是新来的主儿!不打紧,这儿有块菜牌子,您随我来看!”小二抽出腰间的抹布,在身上掸了一掸,在那上了一层薄灰的菜牌上利索地来回抹了几下,那菜牌子立刻油光瓦亮。

龙瑜认得这些字,却从未听过这些菜名,他只得挑拣几个菜,让那小二记下。一排酒名横现在眼前:女儿红、竹叶青、杜康、米烧酒、高粱酒、百花酒……“这些酒是什么味道?”龙瑜托腮,仿若在脑子绘着酒的香味。

“这——”小二被他问得犯了难,“客官,这酒的味道我怎道得出来,须得您自个儿尝了才知道呀!”

“哪一种最好吃?”“这最好吃的嘛——”小二有意卖关子,“当然是咱家自酿的‘引尽酒’!入口甘柔,余味醇厚,任谁吃了都不肯叫那杯子中余下一滴!”一抹自得相涌上他的面颊。“那好,给我来一壶——”“哥哥!莫要犯饮酒戒!”龙若若突然冲他一句。

“你是和尚!”小二用诧异的目光盯着他。龙瑜面露窘态:“不不!不是和尚!她……只是……只是怕我纵酒,乱了心智而已!小二哥莫介意,快快上一壶酒来!”

龙若若扯着他的衣袖走到一旁。

“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我们虽然不在寺中,但也不能背着师父,犯饮酒的戒律呀!”

“若若,师叔不是说过了吗,下了山,有些清规戒律就不用遵守了呀!”

“不行,哥哥不能饮酒!”

“嗳!你怕什么,我只饮一点,决不至像志梦那老道,整日神志不清的。”

“可是——”

“你放心好了!咱们俩是带发修行,吃一点酒又有何妨?谁知道咱们是僧人呢?谁又会责备咱们呢?”龙瑜得胜了。龙若若没能拗过他,却在心里立了誓言,绝不肯沾一滴酒水。“小二哥,给我来一壶‘引尽酒’,刚才的小菜也快些上来。”

“好嘞!您稍等,这好酒好菜立马就奔您的桌儿来!”龙瑜上楼拣了间靠悬阁的桌子坐了,正好可以望见临安宽阔的大街和街边吆喝的小贩。

小二先取来一壶“引尽酒”,给龙瑜斟满了。龙瑜端起酒杯,刚要抿一口,却被小二拦住。

“错了!错了!”小二连声道。“什么错了?”

“这吃法错了!”

“嚯!有趣!这酒也分吃法?”

“那是自然!不同的酒有不同的吃法,咱家的酒自然是有咱家的吃法!”

“那你家的酒是怎么个吃法?”龙瑜听得兴起。小二伸展腰骨,拿过一个未斟酒的杯子,假装斟满一杯。杯子在他手中先是左旋三圈,接着右旋三圈,好似在磨墨一般,非得磨出这酒里蕴藏的浓香来。小二顺势一仰手、一抬头,手起时酒已入喉。他做个吞咽的样子,张个怪脸,好像真喝得很烈的酒了。

二人忍俊不禁。“呵!原来是这样!”龙瑜学着他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吞咽,一股蕴藏已久的醇香和冲天的烈气已在他的喉间烧起来了。

“哈!香!真香!果然是好酒呀!”小二看着龙瑜,心满意足,笑呵呵地下楼去了。顷刻,小二端上四菜一汤。“这便是肉了吧?”龙瑜看着那一盘晶莹欲滴的方块,心里揣摩着。他拿起筷子,对着那盛酱烧肉的盘子伸去。龙若若急忙出手挡住:“哥哥吃不得!”“怎么吃不得?”龙瑜估摸她也猜到了这碗中盛的是什么。“不可犯杀生戒!”

他打算再用惠劫压她一番:“只是吃肉而已,不算杀生,不算杀生——何况师叔也说了——”“这吃荤的人,大抵皆有口病的吧!”

“口病怕什么!有病便医,不然要郎中何用?”“不成!”龙瑜将筷子搁在碗上,摆出不耐烦的神情。

“若不跟世人一样饮酒吃肉,怎能融入世俗,找到那个‘练’字?”

“哥哥!”龙若若见他又提起筷子,终于看不过了,转身走到悬阁边去了。龙瑜夹起一块吃了,蓦然一怔:“好像在哪里尝过……”他再品一品齿颊间的味道。“若若,你来尝一尝,这味道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