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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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充好汉散光奶糖展厨艺阖家欢喜(2)

母亲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鱼肉去了鱼刺,夹给奶奶。父亲把去了刺的草鱼夹给弟弟和我,又教我们怎么吃鱼。正吃得欢快,奶奶突然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母亲慌了,赶紧抚着奶奶的后背,连声问:“是不是卡着刺了?”

父亲黯然道:“娘想起伤心事了。”

奶奶痛哭:“你爹是饿死的,不是突然病死的,好好的人硬是给饿死了。”

父亲红着眼睛哽咽道:“娘,我爹没病没灾是睡过去了。”

我却糊涂了。昨晚上他们还说我们这里是金城千里、天府之国,怎么我的爷爷给饿死了?

父亲又说:“快二十年了,忘了吧。”

“不是说咱们这儿即使不下雨,也有水灌溉,怎么会没粮食吃?”我实在是忍不住才问。

父亲赶紧给我夹菜:“好了,忆苦思甜到此为止。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弟弟的嘴巴完全在美食中,耳朵里盛不下一句话了。我的疑问被母亲塞给我的白米饭给挡住了。父亲、母亲抽空就给我夹菜,我直犯嘀咕,觉得油乎乎的菜污染了我雪白雪白的米饭,就赶紧把菜吃了,好慢慢细品香甜的大米饭。好不容易对付完了鱼肉和蔬菜,一没防备,母亲又不失时机夹菜到我碗里,我非常无奈,端着碗背对他们吃。

奶奶说:“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哪有背对着人吃饭的?”

我只好转过身子,一只手护着碗防止父母夹菜,一只手用筷子往嘴里刨米饭。

正一心一意享用我的米饭,杏儿拿着空碗走了进来。她无奈地说:“我快臊死了,我家那两小祖宗一见别人家的东西就要吃,实在被闹得没办法。”母亲一边给她的碗里夹鱼肉一边说:“小孩都这样,吃别人家的饭香。”杏儿看着我和弟弟说:“你咋调教的?没见过他们要别人的东西。”母亲笑而不语。

放下碗筷的奶奶跟着要出去,被父亲拉住。奶奶骂他,他赔着笑脸还是拉着不放。父亲悄悄伏在奶奶耳边说了一句话,奶奶恨恨地瞪了我和弟弟一眼,坐回炕上,拿起了烟锅。父亲赶紧往烟锅里装烟叶,然后划火柴点着。奶奶慢慢地躺下,紧一口慢一口地吸着黄灿灿的烟嘴儿,用枯黄的手扶着烟杆,咳嗽两下,几缕雪白的发丝从脑后的发髻里滑出来贴在脸上。我忽然觉得奶奶像寒风中枯瘦的树,虽然有我们在她身边,她却是那样的孤单和寂寞。

每逢过年,奶奶常会旧病复发,周身疼痛难忍,必要父亲在架子车上铺了褥子,拉她到医院打针。疼痛减轻后,平日里思维敏捷、聪慧睿智的奶奶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会失去自控能力,出门挨家挨户要饭吃,并且一边讨要一边骂母亲不好好做饭,饿死了老爷子,还想饿死她。她压根不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的母亲才五六岁,她也忘记了父亲那时也只是十来岁的孩子。母亲老是给我们讲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让我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以乞食为羞辱的意识。我和弟弟从不吃别人家一口东西,不喝别人家一口水,我们牢牢地记着这个故事。

商朝末年,孤竹国君的大儿子叫伯夷,小儿子叫叔齐。叔齐从小聪明好学,才智聪颖,孤竹国君特别喜欢他,一直想立他为太子。当孤竹国君年老病重的时候,大儿子伯夷不愿兄弟之间争夺王位,找借口离开了王宫,一直到孤竹国君死了,伯夷也没回来,孤竹国的王位只好由叔齐来继承了。叔齐见大哥如此义气,非常敬佩,也悄悄离开了皇宫。后来,伯夷、叔齐一起拜见周文王,周文王热情地招待了他俩。武王继位后要讨伐纣王,伯夷、叔齐阻止不了武王大军前进的步伐,气愤地离开了周武王,隐居在首阳山,不吃周朝国土上长出来的五谷,双双饿死在山洞里。

我特别佩服伯夷、叔齐这么有骨气,我问弟弟:“能不能像伯夷、叔齐那样?”弟弟想了一会儿说:“我当然能做到,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也不能吃另一个朝代土地上长出来的粮食。”一会儿又说:“周朝八百载,神仙和英雄那么多,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干吗要饿死?谁那么傻要把自己饿死谁就傻去吧,我才不傻呢。”

不管怎么说,我和弟弟不眼馋别人家的吃食这一点让母亲很安心。我们经常会接受这样的考验。杏儿家有了好吃的,她总是大声喊着在外玩耍的儿子快回来吃。一会儿,她家的孩子每人拿着好吃的,比如一小块油饼在院子前后转悠着吃,专门走到每个孩子跟前香香甜甜地咀嚼。我们都装作没看到他们一样,该干吗干吗,没有一个人受引诱问自家大人要吃食。

要命的是,杏儿家养了一头长嘴猪,用链子拴着也不老实,猛不丁从旁边扑上来,把小孩子手里的吃食叼去,我的手就被它尖锐的牙齿刮破过。我们常常被连惊带吓得哇哇大哭。只要一听见哭声,十有八九定是让那猪抢东西时咬了手。母亲给我和弟弟列举了“五个不”,我们吃东西时不能出家门,不许说话,不许躺着,不能招惹别的孩子,更不能惹那头猪。我猜想院子里的父母都这么要求自家孩子了,所以捞不到好处的猪心情不爽,渐渐对空手的娃娃也会发起攻击,吓得我们只能被大人护着才敢经过前院。

这头猪的威胁把我想出去玩的兴致给吓回去了。我也想陪着奶奶,不想让她孤孤单单的,如果她嫌颇烦,我们就不说话。反正不能让奶奶掉眼泪,不能让奶奶要饭吃。我们紧紧地围在她身边,陪着她。

奶奶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连连吸了几锅烟,像是攒了点劲,抬眼皮看了我和弟弟一眼,软软地问:“咋还在炕上?不出去玩?”

弟弟笑眯眯地说:“奶奶,你还颇烦不?”

奶奶把烟锅递给父亲,让父亲扶她斜靠着垫子半躺着,她看看我们说:“你俩又想啥呢?”

我赶紧说:“我想杏儿家的猪,为啥老抢我们的东西,杏儿又不是不给它吃的。”

奶奶叹口气说:“那猪是饿死鬼投生来的,它怕再被饿死。猪啊狗啊的性儿灵着呢,可不能轻看它们。前几年你妈养的那头猪可不就是来报恩的!多神的猪!人都活不下去,它硬是帮着咱们过了一个年,你爷爷要是能活到那会儿,也许就不会饿死了。为啥我那会儿没养一头猪呢?我要是养了猪,老爷子就不会饿死了……”奶奶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父亲扶着奶奶躺下,说:“娘,我们都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你别再想那些事了,都过去了。”

奶奶躺下又坐起来,固执地说:“我过不去。”

父亲说:“不是说咱们过不去,它就不过去。那些从河南逃过来的人看着多可怜,他们却因为能活下来而感到幸运。

奶奶气愤地说:“你别说这个了,这个我知道,谁害死了人谁就是罪人!不是说害死一个人要偿命,难道害死很多就不用偿命了?不可能!因果报应,到时候了都得还,说得再好听也没用,像白起一样来世当猪,生来就有名字印在畜生身上。”

“奶奶,猪身上会长人名字?这不就是神话故事吗?”我放松了紧紧绷着的神经,顿时来了兴趣。

弟弟干脆在炕上翻跟头:“听故事喽!”

奶奶看了父亲一眼,仍然带着怨气说:“自古父母官是老百姓的天,老百姓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他就要爱民如子,不能拿老百姓不当人,蝼蚁还知道偷生,何况是人。”

母亲洗涮了锅碗瓢盆湿着手走进来,坐到炕上。父亲替母亲捂手,母亲看了奶奶一眼,赶紧把手抽出来夹在自个儿的胳肢窝暖和着。弟弟不耐烦了,提高嗓门问:“猪身上怎么会有字?是人刻上去的吗?”

母亲笑着催父亲:“赶紧给说说吧,把娃急得,知道些因果,对他们有好处。”

父亲坐直了,一拍巴掌,像评书先生那样抑扬顿挫地开讲:“话说秦国大将白起与赵国大将赵括在长平作战,活埋了赵国俘虏四十余万。几年后他被秦王赐死时反省,长平战役,我一次杀死赵国降兵四十余万人,罪该万死。遂举剑自杀。传说白起死后,有一次打雷,在吴山三茅观击毙了一条一尺长的白蜈蚣,背上有‘白起’两个字。后来有人看见屠夫杀猪,猪皮上有‘秦白起’三个字。所以说,人生在世,前有因,后有果,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我汗毛直竖:“活埋四十余万人,那该是一个多么悲惨的场面?即便是蚂蚁排成行列,也会组成气势恢宏的黑色阵容,况且是一个个身材魁梧、年富力强的将士?”嗓子眼堵得慌,眼泪汪汪的不忍想下去。

现在多好,能吃饱肚皮,有父母爱护,有奶奶讲故事,有弟弟玩闹,有伙伴踢毽子,这不是神仙的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