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宋初期(8)
所以“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表面上只是实写一个采莲女,但他的用字、形象的选择和描写都结合了一种品质。请看下面一句神来之笔,“照影摘花花似面”,迥异于以环境、装饰写美女的套式,而是将人和花结合起来,那女子低头采摘荷花的时候如花的容貌倒映于水中,荷花的影子和女孩姣美的面容的影子一样美丽。拿温庭筠的“照花前后镜”来比较,就可看出,温庭筠写的只是必然的动作带来的必然的效果,而欧阳修所写的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带来的偶然的联想,所以我说这是神来之笔。“芳心只共丝争乱”,不管是摘荷花还是摘莲蓬,只要摘断荷梗,都会有许多不断的藕丝。
当她“照影摘花”时既看到水中人影如花的美丽,也看到了梗断丝连的藕丝,于是突然间就引起采莲女内心之中的某一种情意,“乱”者是无法安排的,李后主词说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是你无法排遣和解释的一种感情,至此,不仅仅写了采莲女的装饰、品质、容貌,还写了她的内心感情。那么,采莲女此时置身何处呢?“滩头风浪晚”,傍晚的时候,风推水浪向水鸟驻足的河滩涌来,这是一种环境的转变,欧阳修当然仍在写这个采莲女,但却不时地给我们许多暗示,使人联想到充满风浪的人生经历。“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因为天晚了,雾越来越浓,“烟轻”则是烟霭迷的样子。中国古人常说的“烟柳”、“烟花”、“烟景”的“烟”字,都指的是雾。当烟雾笼罩过来的时候,这采莲女才蓦然发现同来的伙伴都看不见了。采莲往往是结伴而行的,但因为各人专心其事,也因为浓雾的遮掩,彼此竟不得互见。
这两句词完成了环境的变化,好像是要提醒人们不必害怕孤独。人生之中,有很多深刻的思想都是在孤独的时候产生的,有的时候,寂寞和孤独也能成全一个人,并不一定必然要毁损一个人,结果如何,全取决于一个人对之采取的态度。“隐隐歌声随棹转”,这个采莲女只好独自走向归路,所以随着她的远去,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她的歌声,虽然此时已看不见船了,但歌声起处必是渔船之所在,因为那歌声和桨声同发。“离愁引着江南岸”,那女子的歌声表现出了一种离愁,离愁者是离别相思的感情。中国古代许多相思离别的诗歌并不指定哪一个人,却能引起人们一种向往和追寻的感情。像《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离愁引着江南岸”,沿着江南的岸边都是她追寻的离愁。这是一首非常好的小词,只可惜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它的价值,致使许多词选都没有选这一首词,实在可惜。
欧阳修的词之所以能引起人们的联想,不只是他表面上写的情事,而且也在于他所表现的感情精神的境界。因此有些人就以为欧阳修的词中都有寄托的含意,表面上写的是香草美人,其实有所比兴。即如清代常州派词人就用这种办法解说欧词,但有时这种解说过于勉强。
其实,词只要能提高一个人的感情修养就达到词的目的了,但清朝常州词派却用比兴来解释一切。常州词派张惠言编了一本词集《词选》,其中谈到欧阳修的词《蝶恋花》一首,这首词表面上看来是伤春之作。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古时富贵人家都有几重院子,前院、正院、后院、跨院等等。这首词说有一个人居住在一个深深的院落之中。到底有多深呢?不知道。每层庭院都种上柳树,柳树茂密的枝条上似乎有一层烟霭。每层庭院都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之前均垂有帘幕。帘幕到底有多少?难以计算。
在庭院深深的闺阁之内,一位女子思念着一位男子。这位富家子弟骑着装饰讲究的马去歌伎那儿游玩去了。但是女子虽在高楼却见不到他的去处。章台路是汉时长安街名,后引申为男子游冶之处。春天的花本来就会落,更何况有暮春三月的暴雨狂风的吹打呢?女子被封锁在重重庭院之中无法留住春天。有句古诗说“思君令人老”。古时候女子无法有更多的方法证明她生命的价值,只有靠男子对她的爱情。如果男的游冶不回,她的生命就是空白的一片。人的生命随岁月消逝?花的生命也在雨横风狂中零落。人为什么生命要消逝,花为什么要在风雨中零落?怀着离情,饱含着眼泪,看着一片片花瓣飘到秋千架的另一边去,而无法把春天留住。这种寂寞伤春之情,可说是词中本来的意境。
张惠言在《词选》中,却以为这首词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是《离骚》的“闺中既已邃远”的意思。而《离骚》的“闺中”指的是美人的住处,美人是比做楚国的君王的。所以这两句词的意思是:君王所在的朝廷是那么深、那么远,我无法接近。“楼高不见章台路”相当于《离骚》“哲王又不悟”,说那个男子不回来,不觉悟。男子意指君王。“雨横风狂三月暮”指的是政令强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指北宋初年的宰相吕夷简很保守,而欧阳修、韩琦、范仲淹则主张改革,后来改革失败,韩、范等人纷纷被贬出而言的。换言之,张惠言以为这首词讲的是庆历年间政争的事情。
如何判断词里是否有寄托、有比兴,应从作者的生平、政治态度、口吻和历史本事来考虑。虽然就欧阳修而言,庆历年间是有政争,他也确曾因政治主张被贬,但他这首词的口吻却不像《离骚》。《离骚》“闺中”和“哲王”两句是紧接着的,意思很明显,而这首词在口吻上找不到哪个是指君王的,所以只能说可能有寄托。此外,看词也得看词中感情的基调和境界。“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写的是春天的消逝,生命的落空,这两句是有一种基本感情,但从叙写的口吻上无法证明其与政治有关,看不出它牵涉到官场的政争。所以我们只能说可能有比兴,但不能像张惠言那样肯定。
最后我们再简单地讲一首词,就可以结束这次演讲了。我们现在所讲的都是词第一阶段的演进,可是欧阳修的词对后人也是有影响的,所以有人批评欧词是“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子瞻”是苏轼,“少游”是秦观。一般说来,欧阳修于豪放之中见沉着,这是他基本的特色,可是有的时候,豪放多于沉着之时,他的豪放就表现得有疏朗飞扬的意态,这是和后来的苏东坡相近似的所在。请看他的《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平山堂在扬州,是当年欧阳修年轻时在扬州任职期间所建,这首词是他后来送朋友到扬州时所作,是他对往事的回忆。“平山栏槛倚晴空”,平山堂建在山上,地势很高,所以栏槛仿佛是在空中。“山色有无中”,放眼望去,远方的山色时隐时现。“手种堂前垂柳”,当年我在堂前亲手种下的垂杨柳树,“别来几度春风”,自我离开以后,已经过了多少年春风的吹拂。“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像你这样富有文采的太守到了平山堂,一定会下笔文章万言,畅饮美酒千杯。你是年轻人,你要好好在那里享受平山堂的美景,在那里饮酒作诗,“行乐直须年少”。你若不信,“樽前看取衰翁”,就请在樽前看看我欧阳修今天这副衰老的样子吧,他虽然也有感慨,不过写得颇有潇洒飞扬之致,这自然是所谓“疏隽开子瞻”之处。但另一面则欧阳修之沉着也有写得极为深婉之笔,如其《踏莎行》(候馆梅残)一首中之“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及《蝶恋花》(翠苑红芳晴满目)一首中之“烟雨满楼山断续,人闲倚遍阑干曲”诸句,便都写得情深意婉,这自然也就是所谓“深婉开少游”之处。
总之,词之发展自温飞卿之以精美的名物引发读者喻托之联想,到韦庄之发展为劲直深切的抒情诗,再由冯延巳在词中表现出一种感情的意境,至李后主之以个人经历写出了人间共有的无常的悲感,而且表现出开阔博大的气象,都代表了词之不断的演进,只不过李后主之纯真与耽溺的敏感之天才和他的破国亡家之遭遇既都属于一种非常人所有的一种特殊情况,所以真正对后世产生影响的重要作者,遂不是李后主而是冯正中,而冯正中最值得注意的则是其词中所表现的一种富于感发之作用的感情的意境,这正是使得小词有了要眇幽微的丰富之含蕴的一种特殊成就。而北宋初期的晏殊和欧阳修就正是冯词影响之下的两位重要作者,这一阶段可以说是词之发展的第一阶段。因为时间的限制,我的讲课只能结束在这里,虽然勉强算是讲完了一个阶段,但结束得极为仓促,有许多说得不周全的地方,请大家多加原谅。
第三讲说柳永词
第一节
柳永是北宋时代一位著名的词人,他的词在当时流传甚广,宋人笔记曾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又称“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可见他的词在当日曾经盛行一时。只可惜柳永为乐工歌伎而写的这些流行歌词却颇为士大夫一类人士所不喜,以为其“浅近卑俗”,“语言尘下”,“声态可憎”(见王灼《碧鸡漫志》及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等),但我认为柳永在宋代词人中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非常值得注意的作者。以前,不论是从旧的“文以载道”的眼光,或从新的“革命”的观点来衡量,都认为柳词多写市井男女之情是鄙俗的,这些都失之片面。我们要结合柳永的身世看柳词的整体,才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评价。
关于柳永的身世,因为他所写的歌词被当时的一般人认为鄙俗,被士大夫所排斥,影响了他的仕宦,因此正史也没有传。他的生平资料只能来源于三个方面:宋人诗文集、宋人笔记和方志。
王禹《小畜集》中有几篇文章与柳永的家世有关。其中《连处士柳府君墓碣铭》一文,是柳永的父亲柳宜和叔父柳宣请王禹为他们的父亲柳崇所写的墓碣铭;还有一篇《柳赞善写真赞》,是柳宜的画像赞;又有一篇《送柳宜通判全州序》,是送柳宜赴杭州任通判的赠序。这三篇文章都写到了柳永的家世和他的父亲柳宜的一些事迹。此外宋人许多笔记也记载有柳永的传闻轶事甚多,虽互有出入,但大同小异,也能反映柳永生平的一些情况。再如《福建通志》、《余杭县志》、《定海县志》等也均有关于柳永家世、生平的记载。
我们要想认识柳永,首先最基本的一点,就应该先了解到他的儒家的家庭传统、仕宦观念和他个人的浪漫性格与音乐天才其间所形成的一种不幸的矛盾。
柳永的家世是个非常注意儒家道德的仕宦之家。柳族原籍河东,柳崇之五世祖柳奥随叔父柳冕(唐古文家及历史家)至福建任福州司马,后又改官建州,遂定居焉。柳崇当五代王延政据闽之时,曾拒不应聘,隐居以布衣终。至于柳永的父亲柳宜及柳永的五位叔父则都曾在南唐或宋朝做过官,而且他的父亲在当时曾以孝行闻。柳永有兄二人,长兄柳三复,次兄柳三接也都曾有科第功名。侄柳湛,子柳也都中过进士做过官。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中,柳永自己却是一个具有浪漫性格和音乐天才的人。每个人天生的才能不同,凡具有特殊才能的人,往往都会不惜牺牲一切来从事他自己才能所专注的技艺,使他非这样做不可,这是没有办法的。柳永喜欢音乐,因此就常为流行歌曲作词,这影响了他的一生。宋人笔记说:“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因此我们读柳永词时应该有所注意的,就是在柳永的词集中,有一部分不是柳永抒写自己情意的,而是应乐工之求所作的词。当时的歌伎如能找到柳永为之写词,便身价十倍。柳永有时还把歌伎的名字写入词中(如其《木兰花》四首之分咏心娘、佳娘、虫娘、酥娘诸歌伎等词),此外柳永词中也有一些应时祝颂之作(如《御街行》之“燔柴烟断星河曙”,《巫山一段云》之“琪树罗三殿”诸词,便都是这一类作品)。
柳永生年,据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据宋史,孙何在1004年逝世,去世前曾任两浙转运使,所以柳永写歌颂钱塘的《望海潮》词送给他。这事是可靠的,因为王禹《小畜集》中有不少诗文是赠孙何及其弟孙仪的,而王禹又与柳永之父柳宜有交往,故柳永可能在少年时即与孙何相识。如柳永赠孙何词在1004年以前,而且写词时当已成年,如以20岁写此词推算,则柳永至少应生在985年(较晏殊、欧阳修还早)。
柳永对音乐的爱好是少年在汴京生活时形成的。据其《乐章集》所写及宋人笔记、诗话之记载,可知其少年时代在汴京度过。而我们现在从南宋孟元老所写的《东京梦华录》中仍可见汴京当时繁华享乐的生活。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仁宗时的歌舞繁华,就是宋朝积弱败亡之原因。当时汴京表面繁华,大街小巷之中,瓦子(歌伎所在之地)很多,歌伎打扮了站在楼上招邀宾客。而柳永当日就是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中的,如他所写的“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戚氏》)。受到这种生活的影响,因此他喜欢写听歌看舞的词。